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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京城的路上,三世章嘉时常想到死亡。死亡有时很抽象,像是天上的浮云,没有定型,甚至时有时无。死亡有时又很具体,像是路上经过的一座座有名和无名的山丘。

走过一座山丘的一个夜晚,一个贴身的随从在他睡熟的时候走进帐篷。一刀扎下之前,三世章嘉坐了起来。随从说,我们还是死吧,您还是死吧,到了京城,如果您还能活很长,不知道他们会利用您做出多少坏事情。

三世章嘉不知道如何回答。随从接着说,那好,还是我一个人先死,您记住我们的族人是如何被像牲口一样杀死的,如何在被杀的过程中发出粗、燥的声音。

随从的刀子很准,刺入自己的身体。身体倒下之前,他没发出任何粗、燥的声音。

走过另外一些山丘,时常出现一些杀向马队的人。根据刀法的不同,他看出刺客来自不同的地方,藏南、藏北、喀尔喀蒙古、准格尔蒙古等等。让他好笑的是,他也不确定这些刺客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三世章嘉于是感觉生死如戏,人生如寄。

每次年羹尧喝多了,三世章嘉就感到明显的死亡威胁。尽管雍正帝五天五夜快马加急从京城传旨,“朕之上师章嘉大国师之转世尚在彼处,应火速送来京师,不得有分毫差池”,但是年羹尧有无数的正当理由可以让他死——马上掉下摔死,水土不服死,恶疮发作死,等等。

对三世章嘉,年羹尧没有太多敬畏,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地位特殊的孩子,说话非常直白。从短暂的几次对话中,三世章嘉很快理解了年羹尧对边疆蒙藏僧众的看法。他觉得年羹尧是某种恶神转世,此世的目的就是杀生和暴死,一刻不能安生。

转世的恶神无法理解什么叫“生生不息”,对三世章嘉这类人物有天生的恶意。这类人物不仅仅是一些个体的人,他们更是土壤、空气和水,他们的力量让斩草除根之后的世界重新迅速复原,充满生命和生机。

越接近京城,路上越是太平,植物越是丰盛,年羹尧的警惕放松,喝酒越来越多。趁着酒,年羹尧反复唠叨要和雍正皇帝探讨治理边疆的方式,斩草除根的理论。刀子比银子和女子和各种秃驴和尚都管用,很多时候,刀子不管用的原因,是拿刀的手失去了刀子一样的凶狠和冷静。酒后,年羹尧凶狠而冷静地操女人。

三世章嘉的听力收音百里。他年仅七岁,还不能清楚地了解年羹尧在干什么,他只是看到年羹尧在用一把刀,一刀一刀地捅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目的女人,在发泄他不能一刀捅死自己的郁闷。

快到京城,三世章嘉得了天花,他拒绝吃药。今生注定要在汉地传法,不如先得了,以后省事,如果好不了,就此死了,更省事。

三世章嘉心里的声音是:“我就是不吃药,你弄死我啊。你弄不死我,我就是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