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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八九十年代很少有空调,夏天通常会有两三周极热,午夜之前,屋里呆不住人,人们在五六层板楼前的小空场前纳凉,吹牛,交换最近的凶杀色情和各自对人生的看法。

这类聚会中,杨能记得,男人基本都赤裸上身,露出或大或小的肚子。人不太多,天光稍稍黯淡一些后,十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的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赤裸上身。坐久了,有些乳房巨大的大妈还会用一只手撩起一只乳房,另一只手擎了蒲扇往乳房下扇风。扇了一阵之后,放下这一只,再撩起另一只,继续扇风。

“肉贴肉太久,被汗浸了,太容易生痱子。原来上边这两坨肉是挺的,根本不会为肉贴肉担心,年岁大了,就颓了,使劲儿往下出溜,草也一样,树木也一样,老了,就不挺了。”

大妈看到杨能和月亮一起狐疑地站在一边,偶尔会和他解释解释。

有些事儿,杨能完全记得,比如多年前某个夏夜的某个大妈的乳房。有些事儿,杨能完全不记得,比如五讲四美三热爱的顺序,比如任何多于二十八个字的诗,比如唐宋元明清的起始年代,比如参加工作之后女友的先后顺序,比如明白哪个人生道理早于哪个人生道理。杨能他妈总和杨能他爸说,杨能总是记得不必要记得的事儿,总是忘记应该记得的事儿。杨能说,生成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

后来杨能去北大学了数学,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完全不需要记忆。再后来杨能去加州伯克利大学继续学了数学,养了一条德国黑背犬插插。每天插插带他去山上跑步,跑到他舌头从嘴里耷拉下来。

再后来,杨能毕业了,发现诺贝尔奖里没有数学,不懂英文的父母除了诺贝尔奖之外不知道任何其他奖,即使得了,也不会让他们感到任何荣光。插插被诊断得了癌症,自己跳墙走了,再也没回来。杨能扔了除了电脑之外的一切东西,包括插插牵他跑步的绳子,去了华尔街,进了顶尖的投资银行。

在华尔街上,在窗户很小的办公室里,杨能用最快的电脑,负责建立和维护股票日交易的数学模型。定好参数,定好算法,定好海量数据输入的来源和抓取手段,不需要任何记忆能力,不需要和任何公司的任何管理者见面,数学模型就会告诉你,按照纯理性分析,按照概率,你应该怎么做。

杨能不负责最后买入还是卖出以及买入卖出数量多少的决定。他观察,从稍大时间尺度上看,所有错误决定都是因为人不听数学模型的,涉及的形容词包括:侥幸、恐惧、贪婪、自私、狂妄。

随着时间推移,杨能的数学模型越来越复杂,似乎有自己的身高和体重,身高和体重一直在快速增长。电脑快到一定量级之后,杨能彻底改变了算法,数学模型开始具有了学习和自我完善的功能。杨能的梦里,数学模型常常和插插一起出现。每天早上开机,杨能也越来越有一种被数学模型牵着往山上跑的感觉。

如果杨能有权做一切决定,有足够的钱和足够的时间,杨能会设定几个关键原则,让数学模型自己触发买入或者卖出的指令,几乎百分之百的可能,这样做,比人为控制的结果好。简单说,在一些事儿上,特别是一些大事儿上,人不如猴子,最聪明的人是该像猴子一样,思考时放弃人的思考习惯。根据杨能建议,在公司内部,这个数学模型的代码是CHACHA。

插插才三岁,一个月前还到处追逐母狗呢,不从后面抱住母狗的腰不罢休,一个月后就被诊断为癌症,跑了之后,不知道饥寒病老于何处。杨能想,这是为什么啊?

杨能学医的同学告诉他:“还有十几岁的女生得卵巢癌呢。人或如草木禽兽,反之也是对的,草木禽兽也或如人。一切有情,都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