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驴妹子(第2/6页)

谷仓哥哥斜靠在被垛上,像个娃娃,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给自己换药。妹子家也有紫叶草,而且是晒干后碾成面的,混杂着消炎粉和不知从哪个神庙撮来的香灰。野草拌家药,再加一点祈求神明福佑的虔敬,这就成了一个女人的全部愿望。她将这愿望厚厚撒上一层,再拿出一块白布来小心翼翼地包扎,手儿绵软冰凉,不时地撩起睫毛瞟他一眼。谷仓哥哥一个大男人,即使浑身创伤,也没有他痛苦的份了。

“你碰上强盗了?”

他摇头,忙又点头。他不想描述一件会让女人心惊肉跳的往事,那会破坏这温醇的气氛。这气氛有点会相好、续旧情的味道。妹子已经认出他来了。

一碗荷包蛋也是她用眼光端给他的。清澈的汤水里漂浮着一双裹白纱的红太阳。他细细呷一口,接着便呼噜呼噜往嘴里灌。他望望桌上,这房子里,除了她的眼睛,就只有桌上那个罐头瓶富有风韵和情致了。瓶中清水满满当当,一个浑圆的形似紫皮洋葱的东西捂在瓶口,而瓶中水里,浸泡着无数洁白的细根,像老人的银须那样风采卓然。南极寿星,长眉白髯,这贵态尊相文文静静,突挺着让妹子日日饱览。他摆过头去,让眼皮在桌上遮出一角阴影,试探着问她:

“你男人呢?”

她不语,躲开他的眼光,端着空碗进了厨房,一会又出来,坐在炕沿上,用目光拂去他脸上的困倦。

“你们男人家,一出远门就不安分,断了指头还到处打听你男人呢?”

“我没有到处打听,我就问你。”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喝了羊奶忘了亲娘,找个野的忘了家的。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是黑了良心的狼。”

“家的?唉!有家的我就不登你的门啦。”

“没有家的,全是野的?”

他直愣着眼望她:“妹子,你是要我野一回么?”

“你没野过?”

“没有。”

她低下头去:“看得出你是个老实人,指头叫人家弄断了,金子叫人家抢掉了。”

“这你放心。他不把金子给我送来,我就把他劈成三瓣。”

“那指头呢?你也要折断人家的?”

他脸色变得黯郁起来,忿忿地将眼光扫向窗外:“狗养的。”

“你骂吧,骂着骂着他那指头就断了。”

“你以为我是条只会汪汪叫的狗?我是男人!男人!”他欠腰一把拉歪了她,“我不打断他的腿,就不再来见你。”

好像他在对情人发誓,好像他们已有过天长日久的深情蜜意而且日后还会发展下去。他朝前挪挪,揽住她的腰,就要往里拖。她跳下炕沿:

“你要死么?还不快走。”

“今儿不走,明儿走。”

“走!走!你走。”

“偏不走,就是不走!”他说着,索性回身倚着被垛儿仰躺到炕上。

她突然变了脸,眼里冒出令人诧异的光采:“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嗓门是你的,要喊我也管不着。”

她急急打开门,靠着门框张大了嘴,想喊却吁出一声轻叹。她回身:“算了,何苦要叫你再挨打哩。你要歇就老老实实歇着,一指头儿也别动我。我可不是野女人。”

他笑笑:“我不动。你坐在炕沿上,让我看着你就行。”

她服从了,坐下,拿过针线来纳鞋底。他平静地望她,一会想着伙计们,想着被周立通拿走的那块金子,一会想着家——阿哥中风瘫了,医病没钱,他能不管?嫂嫂待他好,越好他就越觉得他这当兄弟的应该承担起挽救一个家庭的责任来。他怕的就是这好。要是待他不好,他反倒省心了。嫂嫂,你眼里分明藏着让我救救阿哥的期待。他想着便睡去了,疲劳使他很快有了沉沉的鼾声。妹子放下手中的活儿,呆呆地望他那张英武俊气的脸。她是喜欢上这张脸了,那鼻子又光又挺,眉毛又黑又浓,阔口能吃,吃粮吃肉吃运气;大眼能看,看星星看月亮看女人。圆圆的下巴颏上没有胡子,光光净净的,像她的奶子。没有胡子就是年轻,年轻就会体贴女人,就有前程,前程就是金子。她暗自赌咒:这人,淘不来大金子,那就是祖灵不灵,老天爷死了。相比之下,她所熟悉的那张突嘴巴塌鼻梁的男人脸,就显得有些像鹰像猴像狗熊了。

她就是张不三的姘头驴妹子。驴妹子就是驴生的妹子。

驴生的妹子不记得自己有过母亲和父亲。她从小跟着麻眼(瞎子)阿爷生活,麻眼阿爷说,她是他在大路边捡来的。捡来的娃娃不心痛,阿爷待她并不好。从她记事起,他手中那根探路的枣木棍就常常会在她身上留下一些或青或紫的肿块。但麻眼阿爷又离不开她。他需要她带路,需要她为他烧水做饭。她从五岁起就承担了服侍他的义务。

村里只有一个人待她很好,那就是早已死了男人膝下又无儿无女的薛寡妇。薛寡妇给她吃的,给她补缀衣裳,还会把她搂在怀里动情地抚摸。她禀性中的温情和善良似乎就因了这抚摸才得以存留。她十三岁那年,薛寡妇死了。不知哪路外乡秀才写了一纸碑文:

薛氏乡民得孚之妻十七岁于归二十四岁夫故孝事孀姑备极艰辛守贞三十六年病故年六十岁举报世人许赏柏舟励节四字具奏奉旨建坊入祠

立牌坊是不可能的,生产队没那个经济条件。祠堂倒有一座,但那是围子村张姓人家供奉鬼神祖灵的地方,外姓外族的人即使德行如日月耀天如江河行地也要靠边站。这碑文只好被当时的生产队长放在队部,蛛网尘封了几年,后来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薛寡妇死后两年,就在“柏舟励节”四字渐渐被人理解的时候,她领着麻眼阿爷去阳山坡上晒太阳。阿爷不小心摔了一跤,竟摔出不治之症来。临终,阿爷吐露了实话,说他收留的这个女娃是他和薛寡妇生养的。人们不信,都说阿爷说胡话,他连坦坦大路都摸不着,怎么会摸到女人肚子上。更充足的理由是:那碑文上明明说她是三十六年没沾过男人,娃娃是舔阿爷的唾沫舔进去的?碑文上的话是不会骗人的,秀才是文曲星下凡,文曲星怎么会糊弄老百姓呢?不信便是事实,群众意愿谁也不可违拗。麻眼阿爷死后留给她的遗产除了锅碗被褥、土炕土房,还有一头毛驴。一天,她遵照麻眼阿爷的遗嘱去给薛寡妇上坟,张不三拦住她问她去给谁上坟。

“我阿妈。”

张不三诡诡地一笑说:“你没有阿妈,你阿妈是你家那头尕毛驴。”

张不三那时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半大小子,天性顽皮,捉弄别人就像往沟底下扔石头一样随便。“驴下的妹子!驴下的妹子!”他喊着跑开去。她自小没有名,人们提到她时总说她是“麻眼阿爷的拐棍”。现在由张不三给她起了个名,而且四处宣扬,人们很容易地接受认可了,因为不管她是驴下还是马生,丝毫不损害别人的什么。只要认可就是事实。于是她成了驴妹子,她和那头朝夕相处的驴也便由人畜关系变为母女关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丑恶下作的事,不论谁叫她,她都极力辩解道:“我不是,不是。”可她越辩解,似乎越是真的了。大家不听她的,反而叫得更加认真顺口,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她的阿妈是头驴。后来她大了,受到的屈辱也多了,便萌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她这辈子一定要证明驴到底能不能生娃娃。天降大任于石满堂,他当仁不让地做了驴妹子愿望的实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