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23页)

孟凯睡不着,耳边老响着姑娘、苹果、苹果、姑娘,这两者有啥必然联系吗?能比得上给牛顿带来巨大灵感的苹果吗?那可是一颗熟透的果子,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离开树枝向大地奔去,那可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呀!孟凯翻个身,把枕头紧紧抓在手里,除了男女最后一道防线,该有的他们都有了,拥抱亲吻抚摸,古歌咋唱的?我亲了你火热的双唇,方知人生的甘美。苹果与叶海亚,叶海亚与苹果,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打开台灯,抽一支烟。这就是小县城的好处,单身汉还能独处一室,那些分到乌鲁木齐、伊犁的同学领了结婚证还分不到一个单间。一个人想心事的时候单间房子跟天堂一样。此时此刻,孟凯正深陷地狱,丝毫感觉不到独处一室的好处。他已经抽了半包劣质天池烟了,房子跟着火一样,他咳嗽吐痰,喝水,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压低嗓门骂叶海亚,骂到第二百五十六遍的时候,他从书架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是描写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联军经过十年苦战,死伤无数将士,使用木马计终于攻进特洛伊城。大屠杀开始了,希腊将士们拭目以待,戴了绿帽子的墨涅拉俄斯手持利剑怒火冲天直奔海伦。海伦不逃也不求饶,就在野牛一样的墨涅拉俄斯冲到十几步远的时候,海伦松开衣袍露出双乳,与丈夫生育过几个孩子,而且在特洛伊与情人帕里斯同居十年后的海伦依然光彩照人。书中这样写道:“海伦解开上衣,露出胸前的两颗苹果,墨涅拉俄斯丢下手中的剑,把海伦紧紧抱在怀中,夫妻重归于好。”《荷马史诗》没有这一段。孟凯都不知道书架上有这么一本书能弥补《荷马史诗》的不足。孟凯还清楚地记得早在高一第二学期他们相恋半年后的夏天,他就抚摸了叶海亚的胸脯,根本不是书上描写的桃子兔子,而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天崩地裂一般,当天下午他就触摸电线,就是那种被电击的感受;后来在草原上,暴雨来临之前,电闪雷鸣,中亚腹地的闪电能把大地劈为两半,蓝色闪电穿身而过的时候,孟凯就举起双手,回味他触摸叶海亚胸脯的感觉,就在那个时候他都没有想到他妈的苹果。苹果都是形容丫头脸蛋的,叶海亚是典型的鸭蛋脸。从高中一年级开始迷恋叶海亚那天起,孟凯一直盯着丫头那张脸,还有那双黑眼睛。大街上走过一个美女,孟凯的目光也是停在人家脸上。好多年以后,孟凯娶妻生子,对女人相当了解,对男人更是入木三分,孟凯才明白对于从中学开始的初恋他还是一个愣头青。男人对女人的迷恋总是从上而下,从脸到胸一路下去。他们的拥抱与亲吻也是在晚上、在林带里,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准备,青春就这么不可思议,防不胜防,青春所充溢的无限的生命力似乎在夜幕里格外耀眼,慌乱惊喜仓促,清晰而又混沌,至今他都不清楚叶海亚的乳房什么形状,还要依仗这本破书。中亚腹地从远古就有歌谣在唱嘛,他自己从小也唱过嘛,姑娘的苹果,女人的苹果,苹果已经到了手里又跟鱼一样溜了。孟凯拼命地抓头发,抓紧松开又抓紧,他就这么把自己折腾了一个晚上。

我们可以想象天亮后孟凯有多么憔悴。我们可以想象孟凯与叶海亚再次见面时,叶海亚有多么紧张。孟凯大老远就盯着叶海亚的胸脯,叶海亚一下就慌了,双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孟凯你干什么?你咋这么流氓?你咋这么看我?”整整一上午,他们很尴尬。

两三天以后,孟凯垂着眼皮来找叶海亚,叶海亚还是本能地捂一下胸口,然后放松,给孟凯倒水,杀西瓜,今年最早上市的西瓜,沙地里产的。孟凯听见西瓜在叶海亚手里嘭地响一下就像拉响了手雷,西瓜一分为二,叶海亚端过来的时候孟凯仔细地看了一下西瓜的茬口,刀子仅仅划开了皮,整个瓜瓤是自己裂开的,芳香和甜蜜喷薄而出。进入夏天的中亚绿洲到处都是旺盛的生机。什么都比不上西瓜,丰硕壮美,空气都是甜兮兮稠糊糊的。孟凯却蔫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半拉子西瓜,冒起的凉飕飕的芳香喷到脸上,叶海亚给他一把不锈钢勺子:“发什么呆?叫我喂你呀?”叶海亚已经嚓嚓挖了几勺子。瓜香越来越浓烈。孟凯挖一勺子,咽下去,孟凯确确实实地品尝到了西瓜的美味。孟凯越吃越馋,几下就吃光了手里的瓜。孟凯有了力气,孟凯就说:“暑假我们一起去阿拉套山。”叶海亚说:“早都说好的嘛,你想变卦?”“不是不是。”孟凯已经在赌咒发誓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孟凯下楼梯的时候还听见叶海亚在房子里嘟嘟囔囔:“儿子娃娃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想干什么呀?”孟凯越走越慢,心情十分复杂。

离放暑假还有整整一个月。天气越来越热。偶尔会来一次沙尘天气,全都是滚滚热浪。阿拉山口简直就是一座巨型炼钢炉。人们的目光转向南边的天山。精河绿洲夹在东西走向的天山与南北走向的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之间,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从东向北压过来,炎热的夏天只有南边的天山带来雪水和凉爽。西天山只有通往伊犁的一条险象环生的果子沟通道,成吉思汗征服世界时命他的二儿子察合台修的。除此之外无路可行,人们只能享受来自深山的泉水与凉风。相比之下,阿拉套山与巴尔鲁克山就平缓多了,更接近丘陵,山中的草地既是好牧场也是度夏的好地方。绿洲与群山之间有八十多公里宽的戈壁滩,牧民靠马靠骆驼,绿洲上的人得有车子。也有人徒步穿越戈壁去阿拉套山。叶海亚就问孟凯:“我们步行进山怎么样?”“咱有车嘛。”孟凯舅舅的儿子就在单位开小面包车,皇冠,可以坐七八个人,亲戚朋友去好多人,人多热闹也安全呀。叶海亚又说:“咱们不跟他们一起走,咱们俩自己走。”孟凯就很为难,孟凯心里嘀咕:结婚时还要用人家车呢。孟凯就说:“跟人家都说好了,咱们这不是得罪人吗?”叶海亚哈哈一笑:“逗你玩呢,看把你紧张的。”

叶海亚端起望远镜趴在窗口,叶海亚又看到那个古怪的家伙,醉汉一样在沙漠深处晃啊晃啊,那些徒步进山的人都是三五成群,贴着沙漠的边缘直往戈壁滩走。从阿拉山口延伸过来的九十公里大风口全是平展展的砾石滩,被风吹得一尘不染,石头上结一层漆皮,一闪一闪,就像鲸鱼的背。沿着沙漠往北,沙丘一个连着一个、沙子越来越细,再往前走连沙丘都没有了,全是汹涌起伏的浪涛。那个古怪的家伙走那么远。叶海亚招呼孟凯,过来快过来。望远镜到孟凯手里也只能看见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和阿拉山口,孟凯看不到水一样的细沙,更看不到那个在瀚海踽踽而行的人。叶海亚几次想提醒他往下看往北边看,绿洲的北方是无边无际的瀚海。孟凯是塔城人,塔城到精河的公路就夹在瀚海与群山之间,孟凯很熟悉大戈壁大沙漠,孟凯就是不肯看一眼精河绿洲北边的瀚海。就是看了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