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杨生花(第4/5页)

“好了,你既然来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给你预备住处,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并不多谈什么话,只让云姑歇下,同着朱老先生出外厅去了。

当下思敬要把云姑接到别庄里,朱老先生因为他们是同族的嫂叔,当然不敢强留。云姑虽很喜欢,可躺病在床,一时不能移动,只得暂时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病人,忽然给她见着少年时所恋、心中常想而不能说的爱人,已是无上的药饵足能治好她。此刻她的眉也不皱了。旁边人总不知她心里有多少愉快,只能从她面部的变动测验一点。

她躺着翻开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页。

记得她丈夫死时,她不过是二十岁,虽有了孩子,也是难以守得住,何况她心里又另有所恋。日日和所恋的人相见,实在教她忍不得去过那孤寡的生活。

邻村的天后宫,每年都要演酬神戏。村人借着这机会可以消消闲,所以一演剧时,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来聚在台下,从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那夜的戏目是《杀子报》,云姑也在台下坐着看。不到夜半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终给心中的烦闷催她回去。

回到家里,小婴儿还是静静地睡着;屋里很热,她就依习惯端一张小凳子到偏门外去乘凉。这时巷中一个人也没有。近处只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着她。远地的锣鼓声、人声,又时时送来搅扰她的心怀。她在那里,对着小池暗哭。

巷口,脚步的回声令她转过头来视望。一个人吸着旱烟筒从那边走来。她认得是日辉,心里顿然安慰。日辉那时是个斯文的学生,所住的是在村尾,这巷是他往来必经之路。他走近前,看见云姑独自一人在那里,从月下映出她双颊上几行泪光。寡妇的哭本来就很难劝。他把旱烟吸得嗅嗅有声,站住说:“还不睡去,又伤心什么?”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辉的手揸住。没经验的日辉这时手忙脚乱,不晓得要怎样才好。许久,他才说:“你把我揸住,就能使你不哭么?”

“今晚上,我可不让你回去了。”

日辉心里非常害怕,血脉动得比常时快,烟筒也揸得不牢,落在地上。他很郑重地对云姑说:“谅是今晚上的戏使你苦恼起来。我不是不依你,不过这村里只有我一个是‘读书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总要加上七分谴谪。你我的名分已是被定到这步田地,族人对你又怀着很大的希望,我心里即如火焚烧着,也不能用你这点清凉水来解救。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的人,我们就不用各受各的苦了。不用心急,我总得想方法安慰你。我不是怕破坏你的贞节,也不怕人家骂我乱伦,因为我们从少时就在一处长大的,我们的心肠比那些还要紧。我怕的是你那儿子还小,若是什么风波,岂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几年,我有多少长进的时候,再……”

屋里的小孩子醒了,云姑不得不松了手,跑进去招呼他。日辉乘隙走了。妇人出来,看不见日辉,正在怅望,忽然有人拦腰抱住她。她一看,却是本村的坏子弟臭狗。

“臭狗,为什么把人抱住?”

“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已经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妇人急起来,要嚷。臭狗说:“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辉揪来对质,一同上祠堂去;又告诉禀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他嘴里说,一只手在女人头面身上自由摩挲,好像乩在沙盘上乱动一般。

妇人嚷不得,只能用最后的手段,用极甜软的话向着他:“你要,总得人家愿意;人家若不愿意,就许你抱到明天,那有什么用处?你放我下来,等我进去把孩子挪过一边……”

性急的臭狗还不等她说完,就把她放下来。一副谄媚如小鬼的脸向着妇人说:“这回可愿意了。”妇人送他一次媚视,转身把门急掩起来。臭狗见她要逃脱,赶紧插一只脚进门限里。这偏门是独扇的,妇人手快,已把他的脚夹住,又用全身的力量顶着。外头,臭狗求饶的声,叫不绝口。

“臭狗,臭狗,谁是你占便宜的,臭蛤蟆。臭蛤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没翅膀!何况你这臭狗,还要跟着凤凰飞,有本领,你就进来吧。不要脸!你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还臭。”

外头直告饶,里边直詈骂,直堵。妇人力尽的时候才把他放了。那夜的好教训是她应受的。此后她总不敢于夜中在门外乘凉了。臭狗吃不着“天鹅”,只是要找机会复仇。

过几年,成仁已四五岁了。他长得实在像日辉,村中多事的人——无疑臭狗也在内——硬说他的来历不明。日辉本是很顾体面的,他禁不起千口同声硬把事情搁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涂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妇人怕雷,早把窗门关得很严,同那孩子伏在床上。子刻已过,当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响。妇人害怕不敢问。后来外头叫了一声“腾嫂”,她认得这又斯文又惊惶的声音,才把窗门开了。

“原来是你呀!我以为是谁。且等一会,我把灯点好,给你开门。”

“不,夜深了,我不进去。你也不要点灯了,我就站在这里给你说几句话罢。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时电光一闪,妇人看见日辉脸上、身上满都湿了。她还没工夫辨别那是雨、是泪,日辉又接着往下说:“因为你,我不能再在这村里住,反正我的前程是无望的了。”

妇人默默地望着他,他从袖里掏出一卷地契出来,由小窗送进去。说:“嫂子,这是我现在所能给你的。我将契写成卖给成仁的字样,也给县里的房吏说好了。你可以收下,将来给成仁做书金。”

他将契交给妇人,便要把手缩回。妇人不顾接契,忙把他的手揸住。契落在地上,妇人好像不理会,双手捧着日辉的手往复地摩挲,也不言语。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的雨中吗?该放我回去啦,待一回有人来,又不好了。”

妇人仍是不放,停了许久,才说:“方才我想问你什么来,可又忘了。……不错,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咧。”

“我实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要先到厦门去打听一下再定规。我从前想去的是长崎,或是上海,现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处还没一定。”

妇人很伤悲地说:“我现在把你的手一撒,就像把风筝的线放了一般,不知此后要到什么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着。他又像要说话的样子,妇人也默默地望着。雨水欺负着外头的行人,闪电专要吓里头的寡妇,可是他们都不介意。在黑暗里,妇人只听得一声:“成仁大了,务必叫他到书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将来给你请封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