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鱼的鳃(第2/4页)

雷对黄说他怎样从制炮一直到船坞工作,都没得机会发展他的才学。他说,别人是所学非所用,像他简直是学无所用了。

“海军船坞于你这样的发明应当注意的,为什么他们让你走呢?”

“你要记得那是别人的船坞呀,先生。我老实说,我对于潜艇的兴趣也是在那船坞工作的期间生起来的。我在从船坞工作之前,是在制袜工厂当经理。后来那工厂倒闭了,正巧那里的海军船坞要一个机器工人,我就以熟练工人的资格被取上了。我当然不敢说我是受过专门教育的,因为他们要的只是熟练工人。”

“也许你说出你的资格,他们更要给你相当的地位。”

雷摇头说:“不,不,他们一定会不要我,我在任何时间所需的只是吃。受三十元‘西纸’的工资,总比不着边际的希望来得稳当。他们不久发现我很能修理大炮和电机,常常派我到战舰上与潜艇里工作,自然我所学的,经过几十年间已经不适用了,但在船坞里受了大工程师的指挥,倒增益了不少的新知识。我对于一切都不敢用专门名词来与那班外国工程师谈话,怕他们怀疑我。他们有时也觉得我说的不是当地的‘咸水英语’,常问我在哪里学的,我说我是英属美洲的华侨,就把他们瞒过了。”

“你为什么要辞工呢?”

“说来,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研究潜艇,每到艇里工作的时候,和水手们谈话,探问他们的经验与困难。有一次,教一位军官注意了,从此不派我到潜艇里去工作。他们已经怀疑我是奸细,好在我机警,预先把我自己画的图样藏到别处去,不然万一有人到我的住所检查,那就麻烦了,我想,我也没有把我自己画的图样献给他们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头里,于是辞了工,离开那船坞。”

黄问:“照理想,你应当到中国的造船厂去。”

雷急急地摇头说:“中国的造船厂?不成,有些造船厂都是个同乡会所,你不知道吗?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厂,凡要踏进那厂的大门的,非得同当权的有点直接或间接的血统或裙带关系,不能得到相当的地位。纵然能进去,我提出来的计划,如能请得一笔试验费,也许到实际的工作上已剩下不多了。没有成绩不但是惹人笑话,也许还要派上个罪名。这样,谁受得了呢?”

黄说:“我看你的发明如果能实现,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国里现在成立了不少高深学术的研究院,你何不也教他们注意一下你的理论,试验试验你的模型?”

“又来了!你想我是七十岁左右的人,还有爱出风头的心思吗?许多自号为发明家的,今日招待报馆记者,明日到学校演讲,说得自己不晓得多么有本领,爱迪生和爱因斯坦都不如他,把人听腻了。主持研究院的多半是年轻的八分学者,对于事物不肯虚心,很轻易地给下断语,而且他们好像还有‘帮’的组织,像青洪帮似的,不同帮的也别妄生玄想。我平素最不喜欢与这班学帮中人来往,他们中间也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必把成绩送去给他们审查,费了他们的精神来批评我几句,我又觉得过意不去,也犯不上这样做。”

黄看看时表,随即站起来,说:“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彻,看来你的发明是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我也知道,但有什么法子呢?这事个人也帮不了忙,不但要用钱很多,而且军用的东西又是不能随便制造的。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国家感觉需要而信得过我的那一天来到。”

雷说着,黄已踏出厅门。他说:“再见吧,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

这位发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认识他的,常会误会以为他是个犯神经病的,事实上已有人叫他作“戆雷”。他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在马尼剌当教员的守寡儿媳妇和一个在那里念书的孙子。自从十几年前辞掉船坞的工作之后,每月的费用是儿媳妇供给。因为他自己要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经济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让岛上。他虽是七十三四岁的人,身体倒还康健,除掉做轮子、安管子、打铜、锉铁之外,没有别的嗜好,烟不抽,茶也不常喝。因为生存在儿媳妇的孝心上,使他每每想着当时不该辞掉船坞的职务。假若再做过一年,他就可以得着一份长粮,最少也比吃儿媳妇的好。不过他并不十分懊悔,因为他辞工的时候正在那里大罢工的不久以前,爱国思想膨胀得到极高度,所以觉得到中国别处去等机会是很有意义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书籍,常常想把它们卖掉,可是没人要。他的太太早过世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佣妇来喜服侍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随嫁婢,后来嫁出去,丈夫死了,无以为生,于是回来做工。她虽不受工资,在事实上是个管家,雷所用的钱都是从她手里要,这样相依为活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黄去了以后,来喜把饭端出来,与他一同吃。吃着,他对来喜说:“这两天风声很不好,穿屐的也许要进来,我们得检点一下,万一变乱临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来喜说:“不说是没什么要紧了吗?一般官眷都还没走,大概不至于有什么大乱吧。”

“官眷走动了没有,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告示与新闻所说的是绝对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过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诉你吧,现在当局的,许多是无勇无谋、贪权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瑭献十六州,已经可以被人称为爱国了。你念摸鱼书和看残唐五代的戏,当然记得石敬瑭怎样献地给人。”

“是,记得。”来喜点头回答,“不过献了十六州,石敬瑭还是做了皇帝!”

老头子急了,他说:“真的,你就不懂什么叫作历史!不用多说了,明天把东西归聚一下,等我写信给少奶奶,说我们也许得望广西走。”

吃过晚饭,他就从桌上把那潜艇的模型放在箱里,又忙着把别的小零件收拾起来。正在忙着的时候,来喜进来说:“姑爷,少奶奶这个月的家用还没寄到,假如三两天之内要起程,恐怕盘缠会不够吧?”

“我们还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够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时间不容人预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马路上已经发现侵略者的战车了。市民全然像在梦中被惊醒,个个都来不及收拾东西,见了船就下去。火头到处起来,铁路上没人开车,弄得雷先生与来喜各抱着一点东西急急到河边胡乱跳进一只船,那船并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们越来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并不深,许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来喜再也不能浮上来了。她是由于空中的扫射丧的命或是做了龙宫的客人,都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