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妇(第4/4页)

“我向人打听客栈所在的地方,都说要到贞葛布德才有。于是我又搭车到那城去。我在客栈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的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钻石鼻环兑出去所得的金钱买来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间房和一个小园,四面种些露兜树当作围墙。印度式的房子虽然不好,但我爱它靠近村庄,也就顾不得它的外观和内容了。我雇了一个老婆子帮助料理家务,除养育孩子以外,还可以念些印度书籍。我在寂寞中和这孩子玩弄,才觉得孩子的可爱,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间,就有一种很庄重的歌声送到我耳里。我到园里一望,原来是从对门一个小家庭发出来的。起先我也不知道他们唱来干什么,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认识,我也常去赴他们的晚祷会。我在贞葛布德最先认识的朋友就算他们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个很可亲的女人,她劝我入学校念书,且应许给我照顾孩子。我想偷闲度日也是没有什么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绍我到麻德拉斯一个妇女学校念书。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的孩子,她为我照顾得很好,不必我担忧。

“我在校里没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绩甚佳。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学问长进,连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我毕业后直到如今就在贞葛布德附近一个村里当教习。这就是我一生经历的大概。若要详细说来,虽用一年的工夫也说不尽。

“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惜官和我谈了足有两点多钟,她说得很慢,加之孩子时时搅扰她,所以没有把她在学校的生活对我详细地说。我因为她说得工夫太长,恐怕精神过于受累,也就不往下再问,我只对她说:“你在那漂流的时节,能够自己找出这条活路,实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时候,若是要我帮助你去找荫哥,我很乐意为你去干。”她说:“我哪里有什么聪明,这条路不过是冥冥中指导者替我开的。我在学校里所念的书,最感动我的是《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部书给我许多安慰和模范。我现时简直是一个女鲁滨逊哪。你要帮我去找荫哥,我实在感激。因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总得求你和我……”说到这里,那孩子催着她进舱里去拿玩具给他。她就起来,一面续下去说:“明天总得求你帮忙。”我起立对她行了一个敬礼,就坐下把方才的会话录在怀中日记里头。

过了二十四点钟,东南方微微露出几个山峰。满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顾着检点她的东西,没有出来。船入港的时候,她才携着孩子出来与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头。她对我说:“先生,想不到我会再和这个地方相见。岸上的椰树还是舞着它们的叶子;海面的白鸥还是飞来飞去向客人表示欢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会它们那时一样。如箭的时光,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但我至终瞧不出从前所见的和现在所见的当中有什么分别。……呀!‘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是指着箭的本体说。光阴无论飞得多么快,在里头的事物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好像附在箭上的东西,箭虽是飞行着,它们却是一点不更改。……我今天所见的和从前所见的虽是一样,但愿荫哥的心肠不要像自然界的现象变更得那么慢;但愿他回心转意地接纳我。”我说:“我向你表同情。听说这船要泊在丹让巴葛的码头,我想到时你先在船上候着,我上去打听一下再回来和你同去,这办法好不好呢?”她说:“那么,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问了好几家都说不认得林荫乔这个人,那义和诚的招牌更是找不着。我非常着急,走了大半天觉得有一点累,就上一家广东茶居歇足,可巧在那里给我查出一点端倪。我问那茶居的掌柜。据他说:林荫乔因为把妻子卖给一个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数唐人的反对。那时有人说是他出主意卖的,有人说是番婆卖的,究竟不知道是谁做的事。但他的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响,他瞧着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门关起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

我回来将所查出的情形告诉惜官,且劝她回唐山去。她说:“我是永远不能去的,因为我带着这个棕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耻笑我,况且我对于唐文一点也不会,回去岂不要饿死吗?我想在新加坡住几天,细细地访查他的下落。若是访不着时,仍旧回印度去。……唉,现在我已成为印度人了!”

我瞧她的情形,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她回乡,只叹一声说:“呀!你的命运实在苦!”她听了反笑着对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昨天我对你诉说自己境遇的时候,你听了觉得很苦,因为我把从前的情形陈说出来,罗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现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来,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所以你不必为我叹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开才好。……我只求你一样,你到唐山时,若是有便,就请到我村里通知我母亲一声。我母亲算来已有七十多岁,她住在鸿渐,我的唐山亲人只剩着她咧。她的门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树。你打听良姆,人家就会告诉你。”

船离码头的时候,她还站在岸上挥着手送我。那种诚挚的表情,教我永远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鸿渐去。那橄榄树下的破屋满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哪里还有一位良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