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国风文丛总序

为什么要编这样一套“国风文丛”?无非是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山川景色乃至瓜果吃食而已。对读者说起来,可以获得一点知识,增加一分对吾土吾民的理解和感情,更爱我们这个国,而已。

中国很大,处处不乏佳山水。长江三峡、泰山、黄山、青城、峨眉……的确很美,足为“平生壮观”。除了自然景观,还有众多的人文景观。“天下名山僧占多”,有山必有庙,庙多宏伟庄严。四大道场,各具一格。道教的山,比起佛教的山似稍逊,因为道教的神本来就比较杂乱。我在国外似乎见到人文景观较少。故宫、颐和园令外国人赞叹不止。像网师园那样的苏州园林几乎没有。把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结合起来,是中国文化心理的一个特点。

中国人很会写游记。郦道元《水经注》记三峡,“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把一个绝大的境界用几句话就概括出来了,真是大手笔!柳宗元《至小丘西至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用鱼的动写出环境的静,开创了游记的新写法。柳文之法成了诗文的一种传统。能继承郦道元的传统则很难,没有这样大的笔力。

当代散文延续了古典散文的余绪,有些是写得很好的。这套丛书的一些篇可以证明。

华夏诸神的神际关系很复杂,很乱。如泰山碧霞元君,一会儿说她是泰山神的侍女、女儿;一会儿又说她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又说她是玉皇大帝的妹妹。她后来实际取代了东岳大帝,成为泰山的主神。关云长的地位不断提升。他在黄河以北一直做到“伏魔大帝”,但没有听说像华南那样是财神。关云长和发财不知道怎么会拉扯在一起。沿海几省乃至东南亚敬奉的妈祖,北方人对她却相当陌生。黄河以北有些城里有天后宫,天后是不是就是妈祖,很难说。北方比较重视城隍。属于城隍系统的官员有城隍、土地、灶王。有的地方在城隍以下,土地以上,还有个级别在两者之间的“都土地”。这一官列的干部大都有名有姓,但其说不一。拿城隍来说,宋初姓孙名本;明永乐时是周新。灶王也有名有姓,《荆楚岁时记》说此公姓苏名吉利,妇姓王名搏颊,但是民间却说他叫张三。北方俗曲云“灶王爷本姓张”,他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钻进了灶洞,弄得脸上乌七抹黑。我不想劝散文作家对民进神祇做一些烦琐的罗列考证(那是一笔糊涂账),但是建议写地域散文的作家从民间文化的角度,审视这些无稽之谈所折射出来的心理文化素质,这不是简单的事。比如妈祖是海的保护神,这是无可怀疑的。海之神是女性,顺理成章。但是山之神碧霞元君却也是女性,是很耐人寻味的。民间封神的男男女女或多或少都是女权主义者。

与神鬼佛道有密切关系的是过年过节。各地年、节互有异同。如送灶,各地皆然,但日期不一样。北京是腊月二十三,我们那里则是二十四。军民也不一样,“军三民四龟五”。没有人家是二十五送灶的,这等于告诉人这家是妓女。过年是全国的假日,自初一至初五,不能扫地,也不能动针线。这可使辛苦一年的妇女得到一个彻底的休息,用意至善。对孩子来说,过年就是吃好吃的。“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过年。”北方过年大都吃饺子,“好吃不过饺子,舒坦不过倒着”。不过不能顿顿吃饺子,得变变花样。东北人的兴奋点是“初一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合(饸)子家里攥”。从北京到厦门,都兴吃春饼,以酱肉、酱鸡、酱鸭、炒鸡蛋,裹甜面酱、青韭、羊肉、葱、炒绿豆芽,卷而食之,同时必有一盘生萝卜细切丝。过年吃脆萝卜,谓之“咬春”。春饼很好吃,“咬春”的名字也起得好!正餐之外有零吃,花生、葵花籽、柿饼、风干栗子。北京家家有一堂蜜供。不到初五,供尖就叫孩子偷偷掰掉了。我们那里家家有果盒,亦称“盖盒”,漆制圆盒,底层分好几格,装核桃云片糕、“交结糖”、猪油花生糖、青梅、金桔饼、荔枝干、桂圆。这本是待客作茶用的(故又称“茶食盒”),但都为孩子一点一点拈到嘴里吃掉了。

过节各有时令食品。清明吃槐叶凉面、养麦扒糕。依次为煮螺蛳、“喜蛋”——孵不出壳的毛鸡蛋;紫白桑椹、枇杷(白沙)、麦黄杏;棕子、新腌鸭蛋、呛白虾、黄瓜鱼、砗鳌(即花蛤);藕、莲蓬、煮芋艿、毛豆、新蚕豆、菱、水晶月饼(素油)、臭苋菜杆、 ZHUAN(一种水鸟)、烧野鸭、糟鱼;最后为五香野兔、羊膏(山羊大块连皮,冻实后切片)……这些都是对于旅居的游子的蛊惑,足以引起对于童年生活的回忆。地域文学实际上是儿童文学,——一切文学达到极致,都是儿童文学。

搞地域文学都会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语言。中国地大山深,各地语言差别很大,彼此隔绝,几乎不能成为斯大林所说的“人类交际的工具”。福建的大名县召开解放后第一次党代会,会上的翻译竟有七个!推广普通话势在必行,刻不容缓。这也影响到文学。现在的文学都是用普通话写的,但这是怎样的普通话?张奚若先生在担任教育部长时曾说过:普通话并不是普普通通的话。文学语言不是莫里哀喜剧里的一个人物“说了一辈子散文”的那种散文。散文的语言总还得经过艺术加工。加工得有个基础,除了“官话”,基础是作家的母语,也就是一种方言。作家最好不要丢掉自己的母语。母语的生动性只有作家最能体会,最能掌握。文丛中有些散文看来是用普通话写的,但是“话里话外”都还有作家母语——方言的痕迹。这增加了地域的色彩,这是好事。普通话是“以北方话为基础,以北京音为标准音”的,从历史发展看,“官话”有一个不小的问题,即入声的失去。入声是怎么失去的?周德清以为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派入”,有点人为的意思,谁来“人为”了?这变化恐怕还是自然形成的。没有入声,我觉得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唐宋以前的诗词是有入声的,没有入声,中国语言的“调”就从五个(阴、阳、上、去、入) 变成四个(阴阳上去),少了一个。这在学旧诗词和写旧诗词的人都很不方便。老舍先生是北京人,很“怕”入声,他写的旧诗词遇有入声,都要请南方人听听,他说:“我对入声玩不转。”我听过一段评弹:一个道士到人家做法事,发现桌子下面有一双钉鞋,想叫小道士拿回去,在经文里加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