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3/4页)

孙离心里猜着李樵卧室是什么样子,腿却朝李樵厨房走去。厨房很时尚,一色的灰蓝色调。料理台在中间,灶台和橱柜靠左边墙,右边墙角是双开门大冰箱。

看得出李樵并不常做饭,橱柜上挂着六个平底煎锅,从大到小,整整齐齐,闪着隐隐的光,就像新的。

孙离说:“好洋气!”

他拿手指在锅底轻轻一抹,拖长了声音说:“好锅好锅,可惜可惜。”

李樵站在旁边,举起拳头砰砰打在孙离肩上,娇嗔说:“人家没有时间做饭嘛!”又低下眼睛,放低声音,“人家一个人,做什么饭!”

李樵眼睛往下的时候,眼睫毛厚厚长长地覆下去,两片细黑的上弦月,弯弯地浮在她白皙的脸上。孙离把李樵小心地揽在胸前,像抱婴儿一样轻轻抱着。李樵已三十五岁了,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

李樵突然从孙离怀里挣出来,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嚷嚷说:“饿了,饿了,出去吃饭。”

孙离说:“不要出去吃,我来做给你吃吧。”

孙离过去拉开冰箱,只有一盒鸡蛋,三个干瘪的柠檬。

李樵吐吐舌头,说:“我还有很多香料哦。”

她走到橱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满满两排圆玻璃罐,装的都是外国香料。孙离拿出来细看,一罐多香果,一罐干紫苏叶,一罐干香葱末,一罐月桂叶,一罐小豆蔻,一罐干芹菜末,一罐干薄荷叶,一罐红椒粉,一罐沙姜粉,一罐番红花,一罐鼠尾草,一罐迷迭香,一罐香蒜末,还有几罐子别的什么。

孙离边念边笑,说:“哈哈,比你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还多吧?是不是真的用来美容的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身上总有兰花的清香了,你一年四季叫这些香熏着啊!”

“真不会拍马屁!人家身上就是天生的香嘛!”李樵撒着娇,又说,“这些草的名字很好听,味道也很好闻。”

李樵拈出几片灰绿色的迷迭香叶,凑到孙离鼻子下面:“你闻你闻,好闻不?”

孙离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眼,张嘴从李樵手上吃了两片迷迭香叶,嚼了嚼,说:“不错不错,又甜又苦,还有一股松叶香味。”

李樵像小孩子得了表扬,很得意的样子。

孙离问:“你有没有米?”

李樵说:“米呀,米是有的,大大地有。”

她又走到橱柜前,抽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拖出一袋日本米,说:“还没有开封呢,一位朋友送给我的,说是日本新潟产的越光米,是好米哦。”

孙离说:“好,我做饭给你吃。有这些就够了。”

孙离拆开米袋,用电饭锅煮上饭。李樵黏在孙离身边,看孙离做饭。孙离拿出冰箱里的鸡蛋,先连壳把鸡蛋煮熟,迅速倒进冷水盆里泡凉,再敲碎蛋壳,剥出完整的鸡蛋。

李樵见孙离手脚这么熟练,嘴里啧啧几声,说:“哇,好厉害,原来诀窍在这里呀。我剥鸡蛋壳总是剥得碎碎的,蛋壳粘在鸡蛋上好难下来,鸡蛋剥出来好难看。谢谢孙老师。”

孙离把鸡蛋切成厚片,又端着一副上课的样子,说:“剥鸡蛋正确的方法不是煮熟后泡冷水,而是先把鸡蛋表面的水分擦干,等它自然冷却后再剥。我这样剥蛋壳其实不科学,因为鸡蛋壳表面有微微的气孔,泡在水里蛋上的细菌容易浸进去。今天这样只为了图快,偶尔为之而已。你以后可不要这样。”

李樵笑得蹲在地上,边喘气边点头:“孙老师教导得是!学生明白,学生铭记在心。”

孙离做了一个家乡的传统菜:金钱蛋。鸡蛋片放在平底锅里两面煎香,加上盐和酱油,咸淡合适,再放些紫苏末、红椒粉、香葱末、蒜末。金钱蛋做好了,饭也煮好了。

李樵刚举起筷子,又起身走到厨房,找出一包味噌汤料包,拿开水冲了。金钱蛋浓肥郁烈,干香扑鼻。米饭晶莹剔透,嚼起来很有弹性。李樵话也不说,鼓着两颊,一口气吃了两碗饭,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孙离看看菜碗里还剩了一些蛋末碎渣,又舀了一勺白饭拌进去,拌得油汪汪的,说:“呵呵,我家乡的土话,这叫做敛碗。原来家里穷,油星子都舍不得浪费一点,剩菜碗再用饭敛一敛,这几口饭是最香的。”

李樵看见,又像小孩子讨食一样张开嘴巴,“啊啊”地要吃。孙离就用勺子舀着饭,喂一口李樵,自己吃一口。

吃完了,李樵这才呻吟起来:“哎哟,哎哟,肚子痛,肚子撑死了。”

孙离说:“这金钱蛋最好用新鲜的紫苏叶,新鲜的葱蒜,还要加一勺我家乡的油糊辣子,味道更好。小时候,我家菜园墙脚四周长了好多野紫苏,高的足有人把高。我最喜欢摘紫苏叶子揉碎了闻,好香好香。”

孙离中学时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想到的就是自家的菜园子。别人家的菜园子都只是夹了篱笆,他家的菜园子却筑了土墙围着。他记不得自己几岁时,看见爸爸有空就在屋后的菜园筑墙。用厚厚的木板夹成一个长方框子,黄土倒进夹板框里,拿木筑锤哼哧哼哧地筑。常有两三个邻里帮忙,边筑墙边摆龙门阵。大人说的很多话,孙离都是听过无数次的。

“叔你要是不从508厂回来,只怕当到厂长了。”

爸爸说:“我马上就要送到大学去读书,你晓得的,突然来文件说回乡支援农业生产。”

“你要是读了大学出来,肯定当厂长了。”

爸爸说:“命里只有一把糠,不怕你三更半夜喊天光。”

过了几年,土墙就有了很多的蜂洞。油菜花开了,蜂洞里会藏有土蜂。孙离会捉了土蜂,放在瓶子里关着,塞油菜花进去,看它能不能产蜂蜜。土蜂没有蜇人的刺,孙离每到春天就捉土蜂酿蜜。

孙离讲起老家的菜园子,眉飞色舞的样子,又笑道:“小时候真傻,明知道土蜂酿不出蜜的,年年都玩这个把戏。”

李樵听得很神往,柔声道:“老头子,你现在都还很顽皮。看你顽皮的样子,我就想象你的小时候。你小的时候,我怎么不同你在一起呢?我怎么不能陪着你一起玩呢?”

孙离听了这话鼻子酸酸的,他拉了李樵的手,故意开着玩笑,道:“只怪观音大士没有通风报信,不然我会在超生路上等你十年的!”

李樵突然攀住孙离的脖子,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半天才轻轻说了两个字:“亲人。”

说完眼睛一红,泪珠从眼角滑下来。可她马上从孙离身边跳开,若无其事的样子,唱歌似的说:“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我也有家乡呢。我的家乡在广东潮州,我长到七岁才随父母到苍市来。我的家乡最好吃的是乌榄,配白米粥,你吃过吗?我最爱吃白粥配乌榄。我记得小时候,早晨跟外婆去菜市场买乌榄,回来外婆把乌榄洗干净,放到开水里煮软,等凉了,用棉线把乌榄从腰中间一割,勒成两截,把核取出来,再往乌榄里塞些芝麻盐,腌一腌就能吃了。腌好的乌榄,外面乌黑发亮,里面紫红色,这两种颜色配在一起,好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