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2/4页)

走着走着,隐隐可见河面了,芦苇由茂密而渐稀疏。河的那边,沿岸长着高大樟树。树的背后,起起伏伏的高楼大厦。隐隐望见树下街道上车水马龙,却听不见半丝喧嚣。

李樵说:“老头子,看看河那边,只见动静,不闻声音,就像演哑剧似的。”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呢!宝贝,你说是人的思维可以暗自相互传递呢?还是我们脑袋都长得差不多?”孙离想起在家里,窗户关得紧紧的,看见窗外树木摇晃,他想到的也是哑剧。

“肯定各有不同,不然我也成作家了。”李樵说。

“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吧。”孙离把折叠椅放好,做了个很夸张的绅士动作,“请吧。”

李樵也夸张地坐下,故意把腿架起来摇了几下,马上又放下了,笑道:“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喜欢跷二郎腿?很不舒服嘛!”

“我看你们女士跷二郎腿,不是不舒服,是不雅观,不淑女。”孙离说着就坐下来,腿不由自主就架上了。他取出茶壶和茶杯,又把塑料盒倒扣在地上。倒好茶,放在塑料盒上。

李樵这才明白了,竖起拇指,说:“老头子,我真的服了。你原来带了个茶几来!”

孙离站起来吻吻李樵,说:“我最爱听你喊我老头子,你却不准我喊老婆子!”

“你别得意!”李樵这话说得好像没头没脑。

孙离想起刚才李樵叫他别自我崇拜的话,便说:“宝贝,我见你跟我在一起很安心,比如你在我身边睡着,发出微微鼾声,我听着很沉醉。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安心?”

李樵从包里取出一把小伞,撑开斜扛在肩上。伞是白底起着蓝花,阳光照下来,她的脸粉白粉白的。李樵望着远处的河水,慢悠悠地说:“你其实是想问我为什么爱你。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你。我不敢太深地想这件事。我只是感觉同你在一起,很简单,很安静,很轻松,没有负担。我知道没有未来,所以没有更多期待。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害怕,有些抗拒。后来,偶尔会非常想你,但我不会同你说。再后来,也就是现在,跟你在一起,成了一种习惯。”

“樵,我很想抱你!”孙离望着李樵,人却没有站起来。

他转头望着渐渐变瘦的秋水,秋水之上有些鸟在飞。鸟约有七八只,忽上忽下跳着飞,像是在玩游戏。

风停下来,太阳仍有些晒人。孙离脸上开始流汗,油光光地发亮。

李樵问:“晒着不难受吗,到我伞底下来吧。”

孙离望见不远处长着野芋头,走过去折了一片大大的叶子,戴在头上,像个草帽。

李樵就笑,说:“想象得出,你小时候不知道有多野!怪,只要想到你小时候的样子,我心里就软软的。”

孙离坐下来,说:“我不算野,我弟弟才算野。我弟弟小时候在河里游泳,见河里漂来一头死猪,他把死猪扛回去,整得干干净净,拿到集市上卖掉了。”

李樵听着想吐,手在胸口抚着,脸上一副想哭的样子。

孙离摇着头笑,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人就是贱,发瘟的五禽六畜我们都吃,也不见谁吃了犯病。我们还吃过老鼠。我家养过一条大黄狗,拿去打猎肯定是很好的猎狗。晚稻收过,我和弟弟孙却去田埂上挖老鼠。老鼠也是狡兔三窟,你在这里往洞里挖,它不知道从哪里就跑掉了。我那条大黄狗很神,它算得准老鼠会从哪个洞里出来,趴在外面守着。老鼠一出来,它扑上去就咬住,无一回失手。”

“你真吃过老鼠?”李樵问。

孙离说:“新鲜老鼠肉不好吃,吃熏腊了的。腊老鼠肉,同腊兔子肉差不多。如今我连兔子肉都不敢吃了,不知道当时怎么老鼠肉也敢吃。”

李樵喝了几口茶,压压自己的胃,问:“你刚才说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孙却,退却的却。”孙离说。

“你叫孙离,你弟弟叫孙却。名字这么怪,也不像乡下人起的名字啊。”

孙离便讲了自己和弟弟改名字的故事,说:“当时户口管理不严格,也谈不上学籍管理,我两兄弟把课本上名字一改,一个就叫孙离,一个就叫孙却。我现在想起来,改名叫孙离、孙却,好可笑的。”

李樵说:“却字确实比去字雅些。你那时候多大,就知道把去字改成却字了?”

“不小了,十五六岁了。”

李樵翘起拇指,说:“十五六岁?那就算很聪明的了。你那时候,很多中学老师也就是中学生,能教多少东西给你们?”

孙离说:“讲个笑话给你听,绝对不是我编的。有回我在电梯里听两个中学生聊天,说是郭富城和张学友发动了西安事变,郭富城被蒋介石杀了,张学友被蒋介石关到一百多岁。”

李樵笑得喷了一口茶,说:“你是作家,你讲的话我不相信!哪有这么蠢的中学生?肯定是你编的!要不就是人家小孩子故意冷幽默!”

“我家孙却,你可以说他是奇才,也可以说他是乱世英雄。”孙离说了很多孙却的故事,不由得叹息,“当初我只恨他不肯读书,他如今是身家过亿的大老板,文凭也比我高,早就是博士了。也不知道他的博士是花钱买的,还是认真读出来的。他找了个女大学生成了家,我那弟媳漂漂亮亮的,十分能干,人也贤惠。”

因孙离说到自己弟媳,李樵无端地想到了妙觉师傅,便说:“我后来老想起那位妙觉师傅。那么美的女人,又是那么聪明,怎么就出家了呢?年纪轻轻,未必就经历过逃不过的事了?”

孙离说:“出家的理由千百种,总之都是佛缘。你一说,我想起那天她的诗了。记不全,后面两句记得,黄莺隐深树,能拣一枝依!我当时觉得这两句有思凡之意,不敢唐突说出来。”

李樵想了想,又笑笑,说:“你是心里有什么才想到什么吧?人家是喜欢黄莺隐深树的自由自在呢!出家人,喜欢的就是隐嘛。我最喜欢那两句,性空尘市远,弦静妙音微。很合那天夜里妙觉抚琴的意境。”

听见有人说笑着走过来,两人就不说话了。李樵无意间把伞放低些,孙离也把野芋头叶往前额处拉了拉。

孙离说:“这叶子贴在额头上凉凉的,好舒服。”

李樵不作声,低头添茶。

一对中年男女从孙离和李樵前面走过,那男的大声说:“他不可能怀疑的,你的话他最相信了。”

“你要对他讲反话,不显得我俩是一伙的。”女的笑道。

过会儿,那对男女又走过来,听那女的说:“你得先投几十万,他才会相信。我俩一联手,他的两千万就血本无归。再不要别人插手,这两千万都是我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