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第2/3页)

喜子说:“你们请先上去,我和老孙过会儿来。我要找找同学,我们可能换上医生的工作服进来看孩子。”

郭大哥和平大姐走后,孙离问喜子:“你真要找先锋吗?少一个人知情,多一份保密啊。”

喜子说:“如果真是我的儿子,我肯定要找先锋的。住院有熟人关照,毕竟会好些。”

两口子去了先锋那里,喜子还没开腔就哭了。孙离让喜子别哭,他把事情三言两语就讲清楚了。

先锋想了想,说:“光靠血型检查,严格来说是不能判断亲子关系的。”

孙离说:“这个我知道。但那几天县仁安医院只生了两个男孩子,他们夫妇同孩子血型不合,我们如果同他们孩子合上血型了,就没有疑问了。”

喜子含着眼泪,说:“你们医院怎么这么混账?当年说是要母婴分离,现在又不讲分离了。难道就是为了造成我们的悲剧吗?”

孙离扶着喜子,说:“我们现在说话也好,想问题也好,都要讲重点,顾事实。没有用的话不要讲,不必要的气不要生。”

先锋安慰老同学,说:“喜子,我知道你是难受,你想怎么骂医生骂医院都行。放心,不论是不是你们的孩子,我都会跟同事打好招呼。去吧,我们先去看看孩子。”

孙离和喜子穿上白大褂,跟着先锋和两位医生进了病房。喜子看了孩子一眼,差不多就要晕过去。孩子同孙离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孙离那会儿十五岁高中毕业,专科读出来正是这孩子的年纪。喜子记起孙离专科毕业证上的照片,眼睛大大的,眉毛浓浓的,留着短短的平头,嘴角长着微黑的绒毛。目光好像有些怯,一副怕别人欺负的样子。病床上的孩子,正是这副神色。

孙离也惊得手脚发麻,身子微微发颤。他仿佛看到了青年时候的自己!他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了。梦里,自己七十多岁,同一个年轻人面对面说话。那个年轻人就是二十多岁时的自己。七十多岁的他很慈祥,笑脸上洒满夕阳。他对面年轻人的脸上很落寞,说着说着就低着头走了。未必他梦见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平大姐笑眯眯的,说:“儿子,你看这么多医生来看你了。你的病马上就会好的,没事的。”

喜子勉强站稳。她心里知道,这就是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亲生儿子啊。二十多年,孩子,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今天又怎么躺在了病床上?你是怎么得的病呀!妈妈会救你的,妈妈一定救你!

先锋怕喜子控制不住,朝孙离使了眼色。孙离轻轻拉了喜子的手,一起离开了病房。

喜子出门就往地上瘫,孙离一把扶住了她。先锋过来帮忙,搀着喜子去了医生办公室。喜子趴在医生办公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痛哭。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来,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都在嘁嘁喳喳。

先锋瞪着眼睛摇摇手,医生和护士们才安静下来。喜子仍是趴着,头抬不起来,闷声闷气地说:“不必检查了,是的,肯定是的。我的儿子,我得救他的命。”

平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她听喜子说了这话,“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头在地上叩得嘭嘭响,说:“谢谢了,谢谢了,观音菩萨,现世观音菩萨!”

“平大姐,你起来吧。救孩子是我们两家的事。”孙离拉起平大姐,“孩子叫什么名字?”

平大姐脸上满是泪水,憋住了哭腔,说:“立凡,郭立凡。”

孙离一听奇了,两个孩子,一个叫孙亦赤,一个叫郭立凡,起名的思路都是一样的。赤就是朱,凡同平像孪生兄弟。

喜子强撑着坐起来,说:“平大姐,今天早上说的话,一定记住。不能让立凡知道,一定不能让孩子知道。”

孙离嘱咐先锋,说:“先锋兄弟,拜托你一定和同事们讲好,这事千万千万保密。”

先锋说:“我老同学情绪太激动了。感情归感情,科学归科学。我们建议还是先做检查。”

喜子说:“我们都听老同学的吧。”

孙离和喜子做了一大堆的身体检查,都是先锋一手张罗的。喜子请了病假,躺在家里等消息。孙离端茶倒水,不离左右。喜子睡着的时候,孙离坐在书房窗下喝茶。冬已经很深了,天气很冷。

孙离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等着心头的石头掉下来。能想起来的旧事,都乱纷纷地钻到脑子里来。一中墙头的爬墙虎,一中河堤上的老柳树,河里的落日,西街人家阳台上的兰花,二十多年不见的小英,马波,美尼,河滩上找花盆,李樵大笑就蹲下身子起不来,同老虎打架,小说几次改成电视剧,喜子同小谢去欧洲,郊外压死情侣的泥石流,会喊李樵好的鹩哥,爬上爬下的孙行者,跪在地上哭的平大姐,立凡……

脑子里乱糟糟的事越塞越多,人就老了。

孙离突然想起,亦赤出生的时候,岳母让他去看隔壁的男孩。岳母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命运都是相同的。他不信,没有去看。妈妈也说过,孙离出生那年,阴历八月二十六生了两个人,都考大学出来了。一个是孙离,另外一个是他的同班同学。孙离是应届考上的,那个同学复读一年也考上了。亦赤和立凡,同一天出生,同一个命运,都离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难道真的有命运之说吗?

孙离闭上眼睛摇头,像要把脑袋摇空似的。又想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奔五十了呢?写了十几本书,别的一事无成。那些书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人喜欢,有人攻击。有人把他当大作家,有人把他当三流小说家。

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李樵时刻在他心里,他却从来没有到李樵心里去过。她是一团柔软的水母,看上去透亮的,美丽极了,可他怎么也进不到她心里去。李樵早从美国回来了,他没有同她联系。一个他并不完全了解的女人,为什么叫他这么放不下?

电话响了,一看是先锋打来的,孙离脑袋就嗡嗡地响。

先锋说:“孙离兄,如果确认当时医院没有别的男婴,患者就是你和喜子的亲生孩子。”

“哦,哦,知道,知道。”孙离人成了木头。

他刚放下电话,喜子在里面喊:“谁的电话?先锋来电话了吗?”

孙离去了卧室,伏下身去,贴着喜子的脸,说:“立凡是我俩的孩子。”

喜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再哭了,说:“那就摘我一个肾吧。”

孙离抚摸着喜子的额头,说:“我说了,我身体强壮些,摘我的。”

喜子把孙离的头抱起来,说:“不要再说了,老爸,摘我的。你要毫发无损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