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 兵胜负 乃是常情(第2/7页)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
“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蓦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蝙蝠,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蝙蝠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汩汩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的,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
“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地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蓦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薰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若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惘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仆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雨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忡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