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水东流(第2/5页)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濛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地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的: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账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待,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那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享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不遗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