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3 出警(第3/6页)

刚端上碗,接到有人打架的报警。我让小吕接着吃,自己带了几个协警过去。路远事急,报案人情绪激动,像是要出人命的架势,上车后于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边儿上的协警落实当事人的具体方位,对方却报出了临近派出所的辖区。这叫错报,汇报给指挥中心,掉头回去接着吃。

也就是刚放下碗,所长指示:最近辖区盗窃案件多发,最好召集几个小区的物业开会通通气,想想对策,同时给居民拟一份“警方提醒”。这活我干吧。说实话,我不太好意思让小吕去趴着写安民告示。

才开了个头,接到报警,某公司门口发生纠纷。小吕跟着我一起赶过去。烈日之下,一派安宁,压根没什么状况。街面上几乎没有人影。别说人影,连阴影都没有。正午的艳阳直射着,马路明晃晃得宛如一匹发光的银练。跟公司的门卫打听,原来人已经走了。“就是小两口闹别扭。”门卫的答复听上去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回到所里,有报案人等着,是个姑娘,说是“心爱的”电动车被盗了。她说不出电动车的型号,只说得出电动车对她的重要性——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小吕耐着性子做笔录,我继续写安民告示。

刚写好,有人报警在饭馆被偷。还没赶到现场,又接到报警,一家塑胶公司发生了纠纷。兵分两路,小吕去处理饭馆盗窃案——好歹这也算是个刑事案件。我到了塑胶公司,却是一场劳务纠纷。打工的觉得老板给得少了。双方不同意调解,我只好告知他们可以到劳动仲裁部门处理。

回所的路上接到社区的电话,说他们晚上有个群众活动,可能参与的人比较多,需要我们帮助维持秩序……

差不多就是这些事。

黄昏的时候稍微消停点儿,小吕自己去了片区。他手头有个案子。有人报警说邻居在家里制毒,我没怎么考虑就把这案子交给了小吕。开始他挺兴奋的,像是张网以待,翘望已久,终于来了条大鱼。涉案的那栋楼我知道,教育局盖的,里面住的都是中学老师。报案人是位退休的校长,信誓旦旦地说,以他对化学知识的丰富掌握,完全能够通过阳台上飘来的怪味儿做出判断。他的邻居也是一对教师,两口子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女主人倒还真是个教化学的。可查来查去,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小吕不太甘心,加上老校长半年报了五十多次警,这个案子就成了小吕的心事。他不觉得我们就只能写写安民告示、追回一辆“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也倒是,前几天别的片区还发生了大案子,几个女孩把个酒吧老板捅了足有几百刀。

回来后小吕眉头不展。他说他又趴在老校长家的阳台上闻了半天,隔壁飘来的只有红烧肉味儿。我想的却是这会儿的阳台上怕是得有五十度的高温。不知怎么,这个夏天我总是觉得夜晚比白天更难熬。白天的热正大光明,不由分说,但晚上的热却显得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就热得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那天晚上社区的活动就是广场舞表演。实际上围观的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他们高估了自己的风头。过去后看了看情况,安排几个保安维持秩序,我和小吕徒步去人员密集的场所巡逻。小吕懂事,他以见识过真正酷暑的火焰山人的善意,让我尽量钻到商场里去,巡街的苦差由他来干。真是热啊。巡逻时还得扎起腰带、戴上帽子。从商场走到街上,我感觉会被烫一下。从街上进到商场,我又感觉会被冻一下。每次进出,心里都一惊一乍,让人畏缩。我本来是农大毕业的,“解民生之多艰”是我们的校训。眼下干的活儿,冷热交替,打摆子一样,让我觉得真是“多艰”。

那天算得上是平安无事。我们本来可以睡个好觉。顺利的话,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交了班,小吕就能摇身一变,去会女朋友了。我也可以带着冻好的饺子去看看我妈。我爸去世得早,年前我妈起夜时摔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手术后就卧床不起了,只好找了个小保姆陪着。结果当我说完了老奎的事,小吕又跑出去忙活了大半夜。他不在,我也没睡踏实。一开始他可能并没留意听我说话,躺在下铺憧憬第二天的约会。可我是故意要说给他听的,就一直往下说。他果然听进去,领会了我的苦心。我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就跑去印证自己的猜测了。

老郭退了休,我按部就班,每个月顶多到老奎家转一圈。后来有一次我再去的时候,家里却没人了。我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下楼顺便问了句,一个老太太告诉我有日子没见着老奎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她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担心。老年人鳏寡孤独,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回去跟所领导做了汇报,我喊来锁匠打开了老奎的家门。屋里空空荡荡,家徒四壁,死的和活的都没有。但看得出有日子没人烟了。

老奎他失踪了。

这看上去也不能算是件事儿。老奎有老奎失踪的自由,谁也没规定他只能窝在屋里卷烟抽。我猜他没准出门旅游去了。他的经济状况还过得去,有套房子出租给别人。如今这一片的房价可不低。我让锁匠师父换了新锁,给邻居留了话,关上了老奎的家门。

我去看我师父老郭时,把这事跟他说了。他一听就有些要跟我急的样子。“旅游个屁!他老奎要是会去旅游,我就会去逛窑子了!”老郭冲着我吼。我一下子没太听明白,但我不想惹老郭生气,他正在进行保守治疗,效果如何,谁都没底儿。“你去申请协查一下,看看市里有没有发现无人认领的死尸。”他这么说我就听懂了,他是担心老奎真的死在外面了啊。“也去收容站问问,人老了糊涂,说不定遛个弯儿自己就找不回去了。”老郭接着指示我。

回去后,这两件事我一一落实了,但都查无其人。就在我发愁该给老郭怎么交代时,半个月后,老奎自己冒出来了。而且冒出来的方式完全出乎意料。一天夜里,他竟然打报警电话,说是自己在家摔倒了,现在根本爬不起来。赶过去的路上我还纳闷,新锁的钥匙在我手里,他是怎么进的家门呢?

老奎家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以为会看到卧地不起的老奎——年前我妈摔断腿就在地上躺了一夜。我妈常年独居,电话又不在手边儿,第二天早上邻居听见屋里有人哭才发现出了事。看到我后,我妈委屈得像个孩子那样号啕不已。我从没见我妈哭得那么凶过。她真是伤心极了。可是老奎佝背坐在小板凳上。客厅灯泡的瓦数太低,就照亮着他头顶那么一圈,其他角落一派昏暗。他就像是孤零零坐在一个黑暗的舞台上,被追光灯示众般地圈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