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5 但求杯水(第4/6页)

酒杯碰出清脆的响声,纪念开始了。

男孩回忆起他们的最初。微信加了好友三天后,他对她提出一个要求,说要彼此删除,重新通过手机号码来添加,理由是,他不想双方在微信好友的来源栏里显示为“附近的人”。她欣然接受,那样的显示同样让她不舒服,有种无可抹去的轻浮和草率。她喜欢男孩的这份心思,因为这就和她一样,“每天都像是演电视剧”。

他们第一次接吻,男孩突然痛苦地推开了她,说他“还要再想一想”。这“还要再想一想”让她感动极了,在她眼里,这就是被认真对待的证据。分开后她哭了一路,后来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继续哭了几个小时,心里万分挣扎。

她常常会哭得没完没了,专门给她调理的一位老中医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对她说过:“姑娘,你要少哭一点。”哭泣已经一目了然地伤害到了她的体质。那天回家后,孩子都看出来了,对她说:“妈妈你眼睛都哭肿了。”丈夫却照旧无动于衷,好像早已经习惯了跟一个整天演电视剧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她吃得很少。

“多吃点儿。”男孩对他说,夹起一块寿司喂给她。

她依偎在他身边。

“你不用节食,”他说,“你反倒应该胖一些,你太瘦了。”

“不喜欢吗?”

“喜欢,你怎样我都喜欢。”

“可你说我应当胖一些。”

“哦,”男孩有些窘,“好吧,我更喜欢你胖一些。”

“喜欢胖的?”

“丰满好不好?”男孩坏坏地对她笑。

如果一切就在这种情绪下进行,今天的道别就完全符合她的心愿了,但男孩很快就说起了他的工作。职场上的竞争,同事间的倾轧。她不喜欢男孩子谈论这些事情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世俗气,相处日久,正是类似的流露渐渐令她感到了沮丧。

“走着瞧,”男孩愤愤地说,“看看谁笑到最后。”他这是在说跟自己有矛盾的同事。

“去冲澡吧。”她温柔地对男孩说。

他进到卫生间后,她一个人又默默地喝了杯酒。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独自喝一杯的习惯。遇到口感好的酒她会整箱地买回来,但往往会遭到丈夫的否定,说她对红酒的品味并不能令人恭维。当然,对此她同样沮丧。她知道丈夫说得有道理,对红酒的认知他比她更专业,但她看重的滋味,他从来不懂得品尝。眼下她喝下的这杯酒,一定不是丈夫经验里的那种好酒——男孩显然是买不起那种奢侈品的,他还没什么钱,正处在人生的攀爬阶段。但她觉得此刻流淌在自己体内的,已经不是葡萄酿造出的液体,而是生命百感交集的意义。这种意义能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在虚掷生命,哪怕交织着的是苦涩与忧伤,但一切都是充分的,是满溢着的。就像盛大的婚礼与隆重的葬仪。

放下酒杯,她去拉严了窗帘。窗外的景致让她呆愣了一会儿:夕阳尚未落下,月亮已经升起,两轮昏黄的球体镜子一般并置在了惨淡的暮色中。世界静谧得如同一个幻境。

这一次和男孩子相拥,她放弃了措施。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先她吃了药,并且提前一周开始了素食,喝玫瑰浸泡的茶水。她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为了最后这个不受控制的夜晚。迷乱。他把手指伸进她嘴里,她哭起来,啜泣着吮吸,有种要将其咬断的冲动。男孩挥汗如雨,汗滴在了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口井,变成了一个源泉。一种明亮而黑暗、温暖而冰凉的感觉在她身体里弥散开,如同天空中并置着月亮和太阳,如同一个幻境。

快十一点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她裹起浴巾躲进卫生间。关门的时候她太紧张了,那扇门的轨道很通畅,在她过度的力量下闭紧后又被弹开了一道缝,她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男孩在床上坐直了身子。

丈夫显然在一个热闹的场合,手机里传来嘈杂的谈笑声。他大声问:“你在哪儿,回家了吗?我可能得喝点儿,不能开车了,没回家的话你顺路来接一下我。”

她调整着自己的语气,眼睛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在镜子上沿着自己的影像勾画。“嗯,我在外面,公司还有点儿事。要不,你喊代驾吧?”

“这么晚?”

“嗯,谈点儿事。”

“行吧,你早点儿回。”

“我也没开车,要不……”

丈夫已经挂断了。

“要不,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还是打车去接你吧。”她喃喃地说。

但丈夫已经挂断了。

她于是想到,其实这个深夜在外喝酒的丈夫也是孤单的,那种孤单同样在他身体里喧嚣,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空谷,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能引起连绵的轰鸣,所以,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让电视机的音量充满自己的肺腑。填充,那不过也是一种填充。

她记得有天夜里自己深夜回家,在小区的花园里看到了丈夫,他没发现她,正叼着雪茄在逗弄几只流浪狗。他还在用手机拍照,蹲下去,把脸尽量凑近狗脸,吐出舌头,同时伸长了胳膊自拍。手机的闪光灯打开了,每拍一张,挤在几张狗脸之间的丈夫的脸就在黑暗中闪亮一下。她远远地看着,心里空前地疼痛。后来他开始正步走,引导着几只狗跟他排成一列纵队,在花园里巡游。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把那些自拍发到朋友圈里,他们彼此之间是屏蔽着的。

卫生间的门被拉开了,她从镜子里看到男孩赤裸着站在她身后。他体型很漂亮,这也是她喜爱他的理由。她不由得裹紧了披着的浴巾。对自己的身材她还是自信的,她只是难以做到赤身裸体地呈现在男孩面前。分娩时她做了剖腹产,肚子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疤。男孩不说话,她在镜子里向他微笑一下。他走上来从后面抱紧了她。他的头探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地埋着,开始亲吻她的脖颈。他在轻轻地咬她。她看不到他的脸,觉得他应该是哭了但不想让她看见。他们就这样抱着挪进了房间,他灼热地抵着她的臀部。她反手关闭卫生间的门时,依然将其控制在那个她能接受的闭合程度上。

重新回到床上,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她一边迫切地迎合着,一边开始拼命回忆今晚男孩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她想让自己记住,因为她知道,那将是她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她不会再见他,不会了,连电话都不会再接听,她将删除他。但是她想不起来。男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男孩默默地拼命,仿佛要将自己的命跟她叠加在一起。她的身体反复绷紧,犹如做着大运动量的健身。高潮来临的时候,她的血液奔涌,意识里是一片流淌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