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重逢准确的事实(第3/4页)

弋舟:那当然是一个更高的要求。它需要我们的眼里盛放得下更多的“事实”,需要我们有能力去“准确”地与之“重逢”。而且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必须暂时放弃自己既往那种无度地将世界“虚拟化”的习性——山就是山,是石头和植被,不要再去条件反射一般将它比附为“一堆音符”什么的。你所说的“层层递进”和“剥洋葱”,在我看来,就是逻辑的能力。不讲逻辑难道不是更轻易一些吗?尽管,那样看起来似乎显得高级一些。抓铁有痕,轻盈或许才真的能够轻盈。对“现在进行时”的重视与尊重,必定导致我们重视与尊重逻辑,因为,由此我们不得不去重视与尊重“现在进行时”的根由——它是如何这般与只能这般的。一群中年人,他们不是凭空活在丙申年里的。而且,有了来路的对照,今天的诸般心事才更加让人怅惘,那些个朴素的少年,才愈发显得珍贵。于是一切都会有了“准确”的基点,让我们能够稍微可信一些地“提炼出那个更好的自己”。

王苏辛:你说“层层递进”和“剥洋葱”在你看来就是逻辑的能力,我觉得还不止那么简单,可能还要看是“文本逻辑”还是“事实逻辑”。如果是后者,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很多时候,前者的出现会像烟雾弹一样,让人误以为自己转过去了。《丙申故事集》中的逻辑当然是“事实逻辑”,也是基于此,我们两个生活经历和思想状态不一样的人,也能就一些共通的东西对话。看《丙申故事集》前后,我也看了一些其他不错的小说,我发现《丙申故事集》和那些小说的好不太一样,你似乎无意去呈现某一个饱满的点,而着重在呈现事物的一整面,尤其是《随园》,也包括《出警》等小说,都不是单独在写哪个人或者哪几个人,而是尽可能呈现一个打开的世界,阅读者可以从这个世界中选择一个自己的点进入。我很好奇:这样去打开世界的你,在前进时,如果不自觉遇到一堵坚硬的墙,是如何处理的?我指的不是小说技术,而是我感觉,很多小说出现的契机,或许来自那个让作者心动的部分,但可能在前进时,这一切并非最初所想,一些原本不在计划中的感觉也仿佛敏锐起来。你是如何面对那部分突然来临的东西的,会为这种写作时突然驾临的东西改变自己眼前的写作吗?还是暂时将之放在一边,继续投入那个计划中的世界?

弋舟:世界真的必须被拆分为“计划中的世界”和被“一堵坚硬的墙”挡住的世界吗?逻辑呢?是不是也真的非要开列出文本和事实的不同?我们做出一个判断,一定要想清楚它正反的两面吗?当然,这些都没错,而且是我们的强项,习与性成,几乎就是我们跟这个世界展开辩论的利器。但是对此,我真的有些疲惫了,那种没来由的雄辩欲终于令我心生厌倦。更为关键的是,某种程度上讲,这种“左右开弓的智力”,还会磨损我们行动的能力,让我们丧失对直觉的信赖,陷入过度思辨的泥潭里空转着自己的道理。所以,现在我写小说时,宁愿让自己更混沌一些,可能这样的态度,反而如你所说,更有利于“呈现事物的一整面”。世界从来都是“一整面”,是我们的聪明劲儿把它搞成了碎片。我得让自己恢复一下视力。一个婴儿看待世界会那么复杂吗?糖是甜的,有幸福感,药是苦的,令人难过,做出这些判断时,他不会聪明伶俐地想到糖吃多了蛀牙,良药苦口利于病。他不辩论,辩论对他而言跟不讲理是一个意思。如果重新尊重世界的整全,我们的技术,我们的动机,就会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许多难题,也将迎刃而解。我们能够对话,不是基于我们的分歧,是依赖那个“一整面”的世界对我们基本的笼罩。只有一个世界,你以这样的心情去处理它,“突然”的东西就很难对你形成干扰,即便为之震惊,也会理解那是被“注定了的震惊”。

王苏辛:世界确实是“一整面”,我们也始终被这“一整面”的世界笼罩,但如果这“一整面”世界对谁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写作的意义又在哪里?我们写作的驱动又在哪里?我们如何确认自己感受到的是独一无二的?另外,一个婴儿看待世界不会那么复杂,但我们的眼光无论如何不会是婴儿的对吧?“能婴儿乎”是一个“能”的过程,这个过程,才是写作的意义不是吗?写这个“能”,也才是“重逢”吧?

弋舟:这“一整面”如果对谁来讲都是不一样的,那我们的写作就只能对自己发生意义,对他者必定无效。写作的意义,今天在我看来,已经不再是将写作者从世界上区别出来了——那就好像是得到了某种特权,被专门遴选了一样,多狂妄。今天驱动着我的,也许正是那个让我“与人类相同”的盼望,这是对于狂妄的矫正,是对无知的反省。我们当然是独一无二的,这差不多不需要辨认,人性中自以为是的那一面从来都怂恿着我们自我的夸大,但这个独一无二,能大过世界的独一无二吗?“重逢准确的事实”,也许就是勒令我们回到事实当中,历练写作者的所“能”,不要一往无前地虚妄下去、“复杂”下去。与事实准确地重逢,与本能准确地重逢,有益于我们抵抗虚无。当然,这个动机看起来本身就那么虚无——因为我们差不多早已丧失了分辨事实的能力,我们“惯于愚蠢地将换喻当作发现,隐喻当作证据,把连篇废话当作妙语连珠,把自己当作先知……”

王苏辛:好感觉,但是跟哪些人相同呢?这里是不是仍然有种骄傲?也许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处在这中间的人,或者说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是怎么想的。甚至可以说,世界的独一无二是由那些走在最前面的人决定的。

弋舟:“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个巴掌可以数过来,他们已经成圣、封神。别想了,我们不在那个巴掌里。这些问题太宏大,不是说思考它没有意义,是说竭力去琢磨,会有倒向空想的风险。有时候我会想,我们的判断压根不值得说出来。

王苏辛:在《丙申故事集》中,我时常感觉到人物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物的变化,让小说的力量即使在文本结束之后依然有滚下去的可能。这几个小说,《出警》读下来更有剧情感,《随园》则是严密、深邃,又如北风入骨。《发声笛》、《但求杯水》和《巨型鱼缸》,人物的内心看似没有前面两篇有跌宕感,整体风貌则更接近普通的日常。我比较好奇,尽管它们都包裹在“丙申故事集”这个书名之下,但都有各自的不同与侧重点,仿佛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我阅读的时候会觉得时而回到童年,时而又回到未来。即使像《随园》这样非常有密度的一篇,写到后面,也感觉那个用力写的人渐渐消失,转而看见的是一片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