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精神、身体与民族主义政治(第2/2页)

[4]正由于身体的规训不是一个单纯的体质问题,它必然涉及价值、思想和世界观,从身体到精神的过渡就不是突兀的。现代民族主义政治与军事化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纠缠不清的关系,这一点也可以从身体与精神的改革,以及相应的制度化过程等多重方面来加以解释。

身体的政治并不只是体现在军事方面,它是由一整套现代知识所锻造的。在《朝花夕拾》中,有连续四篇文章记述鲁迅离开绍兴前夕、南京时期和留学日本的经历,即《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和《范爱农》。这四篇文章记述的年代也大致在甲午战争至鲁迅“弃医从文”之前。从不同的方面,这四篇文章都涉及了身体问题,但在鲁迅的笔下,身体与中西医学的对立、与新式教育、与进化论世界观、与民族情感和革命运动有着密切的关联。正是这种关联显示了身体的救治是一个复杂的工程,它涉及知识谱系、医疗体制、价值系统和感觉方式的断然改变。在这个意义上,身体的救治是一个政治的命题,一个人的观念的重建问题。《父亲的病》没有详尽记述父亲的病况,只是说他患了水肿,总是卧床和喘气的长久,而中心的叙述是中医的无效和荒谬。这里暗示了学习西方医学以救治像他父亲一样久病的国人的动机。身体问题与医学以及不同的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琐记》记述少年周树人对于故乡及其陈腐的教育的憎恨,以及前往南京追求“别一类人们”的经历。1898年,他先入江南水师学堂,后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学堂,在前一个学堂,他除了学习一些新的知识之外,也有爬桅杆、学游泳的经历,但鲁迅对这两项运动都有嘲讽和不屑的记忆。至于矿路学堂,他学到了一点格致、地学、金石学等科学知识,但最重要的是知道了一本书,这就是严复译赫胥黎的《天演论》。按照李长之的说法来推论,这部书也奠定了鲁迅的生命主义哲学。《藤野先生》恰可与《父亲的病》相互对照:青年周树人终于到了日本,学习西方医学,而藤野先生所教的恰是解剖学——一种从身体的结构和功能出发分析身体的知识。就是在这里,鲁迅受刺激于“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的偏见,[5]终于决定“弃医从文”了。《范爱农》写的是鲁迅的东京往事:徐锡麟刺杀恩铭、秋瑾起义未成而被害,以及最终淹死在菱荡中的范爱农的故事。身体的政治也涉及尊严问题。在“弃医从文”之前,鲁迅在日本时期的写作包括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中国地质略论》和《说鈤》所代表的科学实业救国的思想,另一方向是以《斯巴达之魂》所代表的尚武精神和复仇主义,后一方面与《范爱农》一文中记述的徐锡麟、秋瑾的故事遥相呼应,都是晚清民族主义潮流中的尚武精神和复仇主义的表现。对于斯巴达将士殊死作战的历史,《斯巴达之魂》以“兵气萧森,鬼雄昼啸”加以表彰,并追问“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国之男子乎?必有掷笔而起者矣。”[6]鲁迅用绚丽的语言描写斯巴达将士、尤其是妇女前仆后继、殊死决战的勇气、决心和斗志。这也是晚清复仇主义思潮在文学上的表达。复仇以失败为起点,它的特点是承认失败为失败,并通过殊死的斗争赢得尊严。生命主义不是苟活的哲学,它所产生的是尊严的政治。阿Q的“精神胜利法”可以说也正是“斯巴达之魂”的对立面——怯弱不仅表现为身体的羸弱,更表现为尊严的匮乏。

由于这种对于身体和尚武精神的关注蕴含政治的可能性,它不但延伸到鲁迅写作《阿Q正传》的时期,而且也贯穿于鲁迅对于政治、社会关系和文明的思考。他对“民力”的始终一贯的重视也是这一生命主义在政治上的表达。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鲁迅引用1923年《顺天时报》上的一篇社论说:“一国当衰弊之际,总有两种意见不同的人。一是民气论者,侧重国民的气概,一是民力论者,专重国民的实力。前者多则国家终亦衰落,后者多则将强。”“可惜中国历来就独多民气论者,到现在还如此。”[7]在谈到“中国的精神文明”时,他以同样的逻辑说:“早被枪炮打败了,经过了许多经验,已经要证明所有的还是一无所有。……”他要求“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部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部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意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8]

“民力论”体现在改变环境、也通过改变环境而改变自身的能力问题上。“内在革命”因此不只是“内在的”。但是,鲁迅对身体的关注没有停留在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框架下,他对生命的理解首先是对“生命”的价值及其意义的追溯。阿Q的死及其激发起的恐惧感是一个生命意识的觉醒——这一感知同时成为评价社会——政治变迁的尺度之一。


[1]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38—439页。

[2] 竹内好:《鲁迅》,《近代的超克》,第56—57页。

[3] 竹内好:《鲁迅》,《近代的超克》,第57—58页。

[4] 这是提交给在北京清华大学召开的“早期现代以降在亚洲和欧洲旅行的治理和官僚体制的观念”(Migrating Ideas of Governance and Bureaucracy in Asia and Europe Since the Early Modern Era”(September 20—22,2010,Tsinghua University)的会议论文。

[5] 鲁迅:《朝花夕拾·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2卷,第317页。

[6] 鲁迅:《斯巴达之魂》,《鲁迅全集》第8卷,第9页。

[7] 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之十》,《鲁迅全集》第3卷,第96页。

[8] 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之十一》,《鲁迅全集》第3卷,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