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怀什么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么话了?"

他像是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

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是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阿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

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了望着那杏仁酥。

"叫我一声,不然不给吃,大家都吃,就是哑巴没得吃!快叫我一声!"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没办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再也冲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钟,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开口,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还是月香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欢你了!"

母女俩都吃饼,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

"你吃,"金根说。

"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

"留着给阿招吃吧。"

"还有呢,"月香说。"你吃。"

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很拘束地吃了起来。在烛光中,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等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惯怒与温情。

阿招的饼吃完了。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三分惧怕,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觉,替她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喃喃说:"嗳哟!持这棉袄,破得这样了不补补,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天哪,脏得伤心!"她笑了起来。"瞧这钮子!一只好的也没有。"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她不在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以为是说她。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

"咦,怎么又哭了?"月香诧异地问。"这回又是为什么?"

阿招没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来,给她坐在床上,把脚上的棉鞋脱了。"不冷么?快钻被窝!快!你告诉妈为什么哭。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唔?"

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渥着。她嗳哟一声,把身体一缩,叫了起来,"冷死了!"

"冷,怎么不睡?"

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站。手很粗糙,揿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唆唆响着。

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瑞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又不许东家辞佣人。所以我们那东家老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我就回乡下去种田-现在我才晓得,上了当!"

她懊悔她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他微笑着缓缓地说,"是呀,现在乡下是苦。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我也怕你回来过不惯。"

"什么叫过不惯?"她突然惯怒起来,声音立刻提高了。"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么享福日子?"

他不作声。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于是就又忍住了。她弯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拍了拍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就着烛光。

"这是妹妹作的?"她带着挑剔的神气,这样问着。

"是她外婆给她做的。"

"哦。"她满意地想,"我说呢!看着也不像他妹妹的针线。"一方面嘴里说:"我妈的眼睛倒还不坏,还看得见做鞋。明天我回去看妈去。"

"明天还不歇歇,过天再去吧——来回又是三十里地。"

阿招突然叫了起来:"爸,我也要去!"

"你还没睡着?"金根说。

月香别过身去替她把被窝往上拉拉,又嗅嗅她的面颊。"快睡吧!不听话,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阿招太兴奋了,久久睡不着。那几只杏仁酥仿佛具有一种活力,有它们在房间里,空气有些异样。

月香捏着拳头在膝盖上捶了两下。"腿酸死了!大概这两年在城里没怎么走路,就走不动了。"

"我就知道你不行!"金根愉快地笑了。他很高兴他有一个机会可以嘲笑她。"还说明天就要到你妈那儿去,来回又是几十里。"

她动手解衣钮,忽然想起来,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掏出钱来数了钱。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但是她不说,他也不问。反正不会有多少剩下来,她每月都往家里带钱。他又觉得羞惭起来。

她数了又数,仿佛数目不对。他不愿意在旁边看着,就突然站起来走开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咦?你这时候去开箱子干什么,半夜三更的。"

床头堆着一叠箱子,他从箱底取出一张很大的纸,摊在床上,用手抹平了,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着头看着,耐心地等数完了钱。然后他把那张地契挪到她面前来,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看。"

纸上的字写得整整齐齐,盖着极大的圆章与印戳。数目字他是认得的,他又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哪里。他们仔细研究着,两只头凑在那蜡烛小小的光圈里。

她非常快乐。他又向她解释,"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田了,眼前日子过得苦些,那是因为打伏,等伏打完了就好。苦是一时的事,田是总在那儿的。"

这样坐在那里,他的两只手臂在她的棉袄底下妥贴搂着她,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来,一代一代,像无穷尽的稻田,在阳光中伸展开去。这时候她觉得她有无限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