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大房子里分出无数的庭院,中间横贯着长长的一条条阴暗的石砌甬道。这些甬道虽然上面挺着屋顶,其实简直就像-堂一样,小贩可以自由地进出,在房屋里面穿过,叫卖东西,又来了一个瞎眼的乞丐,顺着脚走到房屋里面来了,他的竹杖点在地上铺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滴滴──」声。

那年也是腊月里,急景凋年的时候。和现在一样,讨饭的瞎子大声唱念着一连串的吉利话。

浮…步步好来步步高,

太太奶奶做年糕。……」

乞丐之后又来了一个挑着担子卖麻油的,扁担上一头坠着个黄泥罐子,高声唱着「香油要哦香油?」

小贩走了过去,这房屋与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后的寂静中。谭大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磨珍珠米,她站在阴影里,时而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把磨盘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黄夹着白色的一颗颗,缓缓地化为黄沙泻下来。

她突然抬起头来,竖起耳朵来细听着。甬道里彷佛远远地有一种嗒嗒声,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时候汪精卫的和平军驻扎在关帝庙里,士兵常常到村子里来。

她正在那里留神听着,后门口已经砰訇作声,有人冲了进来。他们的后门通着甬道。她听见后面房屋里有人紧张地高声说着话。

溉梦以谡舛躲一躲,」卖麻油的小贩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来了!我看见他们来了!」

敢是朝这边来,那你躲在这儿也没有用,」谭老大说。

改敲纯斓闳梦掖幽潜呙爬锍鋈グ桑」小贩挑着担子冲到院子里来两坛子油撞在门框上,訇訇响着。

感⌒牡悖小心点,」那老头子说。

杆们来了!」谭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轻声说。然后她飞奔到院子外面,他们新做的米粉面条放在墙根下晒着,淡黄白色的,小小的一团一团,像一个个稻草窠一样。她弯下腰来一个个拾起来。

刚庑┒既盟去,算了,」老头子喘息着赶了出来。「快来帮我把猪藏起来。」

肝矣兄饕猢ぉぁ固反竽镄朔艿厍嵘说。「抬到屋里去。屋里好。」

他们先后奔到猪圈里。那母猪养得非常肥大,老头子抱不动它,它在他怀里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这时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进来,匆忙地把孩子递到老妇人手里,就蹲下身来帮助他。

谭大娘向她媳妇直蹬脚。「-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还不快去躲起来!快点!」

膏龋快点,快点,快躲起来!」老头子也仰起头来用异样的限光望着她,在惊怖中几乎带着憎恶。

高祝孩子怎么不带了去。」谭大娘有点生气地叫了起来,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妇手里。

老头子看见媳妇,忽然想起儿子来。「嗨,金有呢?」他叫喊起来。「不能让他们看见。不要给拉夫拉了去!」

膏龋快叫他躲起来,快点!」老太婆颤声说。「嗳呀,瞧你这胡涂劲儿,孩子怎么能能带着走,待会儿他哭起来,可不把你毁了!还不快交给我!」

老妇人把孩子倚在墙根下坐着,自己又跑回去认着老头子扛猪。老夫妇俩总算把那口猪抬了起来,搬到屋子里去-的体重增加得实在惊人,他们就连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兴奋与陶醉。

复采希」谭大娘喘着气说。「搁在床上,盖上被窝。」

母猪咕噜着,表示抗议。他们给-盖上一条旧棉被,大红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妇人把被窝牵上来,蒙上-的颐,四面塞得严严的。她设想得很周到,还从床底下捞出一双鞋来,比得齐齐整整的放在床前。

他们已经可以听见大门口人声嘈杂。

改忝挥秀琶虐桑俊顾焦急地问。「闩上门也没用,反而惹他们生气。」

兵已经进来了,脚步声咚咚响着,几只惊慌的母鸡被他们追逐着,跑在前而做了先锋。

肝梗没人在家?」内中有一个在那里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妇俩连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来了三个兵,都是北方人,说着一种难懂的方言。

赶牛∽傲!」他们不耐烦地说。

老夫妇俩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是问家里有什么吃的。老妇人开始诉苦;诉惯了,已经熟极而流──收成坏,捐税又重,家里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她一方面诉说着,内中有一个兵,是个大麻子,他已经单独跑到院子对面去搜查。有一间屋子门口贴着个黄纸条,宣布这家人家最近有丧事。金根的母亲刚死了一个月。那白木棺材仍旧停在家里。金根和金花那两个孤儿刚巧到山上去掘笋去了。那麻脸的兵一走进房门,就看见那口棺材,连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就到隔壁那间房里,那是谭老大的猪圈。

膏耍老头子,你的猪呢?」他在里面大声叫喊着。

肝抑砺袅耍老总,」老头子回答。

负说!没有猪,怎么会把地方弄得这样脏?」那兵士说。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个农民。

刚庑┫缦氯俗罨盗恕4永疵挥幸痪涫祷埃」另一个兵说。这人是他们里面年纪较大的一个,脸色黄黄的,瘦削的腮颊,厚厚的眼睑,那疲乏的眼睛彷佛褪了色,成为淡黄褐色。他转过脸来,把他那黄褐色的眼珠盯着老头子望着,大声问:「猪在哪里?哼唔?」最后这一声是一种有音无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野蛮人。他发现这一声吼有时候很有效力。

老头子显然十分震恐,还是老妇人满面春风地挤上前来替他解围。「老总,猪是真卖了。唉,不舍得卖哟──也还不够肥的,卖不出大价钱,可是有什么法子呢。等米下锅哩!嗳呀,那天把猪赶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乡下人苦呵,老总!」

改闾听!」那富有经验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着。「信她那些鬼话!这些乡下人没有一个好的!」

他的同伴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两只手臂分别地挟着两只鸡。他威胁地向老头子走近一步。「说!你老实说!」他大声喊着,举起-靶来。顿时起了一阵拍拍的响声,他挟着的鸡逃走了一只,乱扑着翅膀,咯咯叫着跑进屋去,一飞,从那高高的门坎上飞了过去。满地都是鸡毛。

杆奶奶的!」年轻的兵诅咒着,一面笑,一面追了进去。母鸡飞到一张桌子上,油瓶与碗盏豁啷啷嘲跌到地下来。

其余的两个兵也跟了进去,把-竖在地下,身子倚在-上,斜伸了一只脚站着,在旁边看着他捉鸡,大家笑得格格的。

赴-脖子扭一扭,」那麻脸的兵劝告他。「不掐死-,待会儿拉起屎来,给你弄一身鸡屎。」

那中年兵士掀起那旧蓝布棉门帘,向里面房间里张了一张。老妇人立刻站到他身边含笑恳求着。「家里有病人,老总,屋子里脏,还是请外边坐吧,老总,请外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