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2/10页)

她又醒了一会瞌睡,才听见磨棚里有响动。走到磨棚门口,她见老驴正慢慢围着磨道走。三十几年,它记得最熟的路是这没头没尾的路,是它给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还不是一堆驴肉,它还知道自己该干啥活,别把它杀了给驴肉店送去。她和这老牲口处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象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样:在她答应天亮杀它的时候,它明白它再没人护着它了。

葡萄一声不吱地抱住老驴的脖子。老驴觉着她热乎乎的眼泪流进它的毛皮里。它低着头,呼呼地撑大鼻孔喘气。

老驴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妇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当年土改工组队女队长保的大媒,嫁给了一个残疾的解放军转业军人。她丈夫在军队当首长的伙夫,受伤瘸了一条腿,转业到县粮食局当副科长,两个月前给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里,穷,也得不到“英雄寡妇”的救济金和奖状,所以她带着给公家开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种地来了。他们把城里的家当卖了卖,在离葡萄家不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窑。

村里的学生们头一天就围着瘸子看。不久便用废纸扎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游行。还趴在窑院的拦马墙上,往下头院子里扔泥蛋子,石头,一会喊一声:“****瘸老虎!”

村里的人们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称一斤盐,供销社的售货员也说:“打不起酱油哇?装的!贪污那么多钱会打不起酱油,光吃盐?”

瘸老虎连自己媳妇也不敢惹,让他挑水,他瘸回来水洒了一半。李秀梅说:“你不会找一边高一边低的路走,那你不就两腿找齐了?!”

葡萄和他在井边碰上,对他说:“咱这儿井深,不会摇辘轳把打水可累着哩。”

他吃一惊,心想到村里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和他这样家常地说说话。他说:“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这儿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说的对呀,因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么大了。他看着井底深处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盖大的脸。那脸笑了笑。他听李秀梅说到过葡萄的浑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说:“看你打水老费气,叫我给你摇吧。”

她把瘸老虎往边上一挤,一气猛摇,脸红得成了个熟桃子。她一面摇一边还和他说话。

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他想,就我这样。他口上说:“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楣蛋起的名。”

“谁倒楣了?”

“咳,谁碰上谁倒楣呗。弄个百十块钱,应应急,想着一有钱就还上公家。赶上打老虎了,说你贪污,要当老虎打。有人跳楼、上吊、卧轨,天天有自杀的。”

葡萄把水绞上来了。自杀,也就是寻短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里打来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吆?她说:“咱这儿前两年也自杀了好几个。”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个投井了。要不咱村还不缺井呢。她一投井,农会就把它填了填。”

“谁呀?”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作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喝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象。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象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象在笑,好象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象还有点浪,象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象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象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