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4/8页)

坡池也就是两丈多深,老虎会点水本来是淹不死的,不过厌生的老虎意志如铁,要沉就绝不再浮起来。

等蔡琥珀扶着哭得偏偏倒倒的李秀梅来到坡池边上时,村里几个男人已下水把老虎弄上来了。老虎灰白一个人,嘴里流出白生生的蜀黍浆、黑泥水、血液。他已死了一阵了,两只眼还羞答答地垂看着自己更加残缺无用的那条腿。

当天葡萄听说老虎投水的事就想:老虎还是仁义的,没去投井。他刚当上老虎时,到井台上打水,葡萄和他说了一个媳妇投井的事。说她害得村里人只剩一口井了,老虎一定把这事记下了,他才去投坡池的。

在史屯街上开模范会时,葡萄碰上了五合。五合把葡萄拉到一边,眼睛盯着葡萄胸前的大红纸花,笑着说:“模范模范,有‘馍’有‘饭”了,可别忘了你五合哥呀。“葡萄叫他有话说有屁放,她还得领她的奖品呢。五合说他到陕西去找零工做,在一个农场碰见一个老头,和死去的孙二大长得可是象。

葡萄问:“啥农场?”

“农场里尽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学生娃子,自愿到那儿开荒种地的,”五合说。“我那天从他们种药材的田里经过,见个老头儿蹲在那儿拾掇黄芪。当时有人正把我往外撵,我还叫了他几声。他没回头。过后我也好笑,叫啥叫?他还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

“那农场在哪儿呢?”葡萄问。

“在宝鸡那边的山里。”兰桂男人说。

“宝鸡比洛城远不?”

“咋着,你想去?”

葡萄楞住了,半天才魂不符体地扭身走了。

“天底下长得象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象,你看老头儿老婆儿都长一个样儿!”五合对着她的脊梁叫。

这时模范们都要排队上戏台,葡萄跟上队伍,走到戏台边上,有条大粗嗓门叫唤:“葡萄!”

葡萄一回脸,见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着洗白的军装,没戴帽子,圆圆的脑袋一层厚头发。他跟着葡萄往前走,一边说:“我复员到公社了!”

葡萄脸一红,心里骂自己,他做那种蠢事,你脸红个啥?她嘴上问他啥时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刚回来。两人说着话,她迈上了戏台的梯子,大喇叭开始唱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歌声太闹人,葡萄听不见春喜还在说什么。春喜在说:回来就听我哥说,你给选到公社当模范啦!……

春喜看着葡萄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拐进了幕条子里。他自己脸上还是那个热哄哄的笑容,褪不下去。葡萄穿了件蓝衫子,是自织的布,用淀染得正好,不深不浅,领子袖口滚了红白格子的细边,盘钮也是红白格的,头发梳成髻,额头上的绒绒是梳不上去的碎头发,真是好看。春喜以为当兵四年,早就把葡萄这样的乡下女人不看在眼里,可一看见她,就象又回到那个疯狂的晚上。

春喜听见戏台下的人开始拍巴掌,模范们一个一个上台,领奖的。史冬喜是公社主任,和蔡玻琥把奖品发给模范们。奖品是一块花毛巾,上面印了个红色的“奖”字,还盖了“史屯人民公社”的大红公章。春喜也跟着使劲拍巴掌,他主要是给葡萄拍。

葡萄站在最靠边一个位子,听见他的掌声,就把眼睛对着他瞪着。葡萄眼里的史春喜完全变了个人,起码宽出两寸去。四年前他眉眼象画脸谱画一半,马里马虎,现在脸谱勾画出来了:外憨内精,拿得起放得下,说到做到。他有了副识文断字的模样,军队倒是让他细气了一点,教了他不少规矩。

蔡琥珀介绍每个模范的事迹。介绍到王葡萄时,她说她是“科学养猪,积极革新,创造奇迹,成功地实验出科学的饲养技术和饲料……”

开始葡萄听着觉得是听天书,后来听懂了一些词,她还是以为在听别人的事。最后蔡琥珀说道:“王葡萄同志出身贫苦,从小给恶霸地主做童养媳,受尽剥削欺凌。这两年阶级觉悟飞速提高……”她才明白,蔡书记正说的这个人就是她王葡萄。“王葡萄同志给我们树立了以社为家的好榜样……”

高级社成立,史冬喜让葡萄给社里喂猪,交给她十个猪娃,年底每口猪都是二百斤,肥膘两寸多厚,卖了以后社里添了两头骡驹,也把头一年欠的麦种钱还上了。后来人民公社盖了猪场,葡萄一人喂二十多头猪。她在猪栏边上一天做十二、三个小时的活儿,连个帮手都不要。她就喜欢听它们“吧叽吧叽”地吃,看它们一天一个样地长,这些跟蔡支书说的话有什么相干呢?不过葡萄还是乐意当模范,当了模范年底分红会多分些,就有“馍”有“饭”了。

忽然,葡萄发现台上台下都安静下来,定神看看,蔡琥珀正侧转着身看着她微微笑。这是领导的笑容,葡萄在领袖画像上老看见。

“王葡萄同志,请你呢!”蔡书记把胳膊抬起来,就象把贵客往她家客屋里让:“给社员们说两句感想吧!”

葡萄明白一点,就是蔡支书这时是把主角让给她唱。她几步就走到台中心,看台下一片瞪大的眼。葡萄不怕人朝她看,谁看她她马上把谁看回去。

葡萄说:“光‘敢想’会中?”

蔡琥珀说:“给大家说说话,看人家说得多好?”她指指其他的模范。

葡萄说:“光说话,谁干活儿?话能把猪喂大喂肥?话把谁都喂不了。话说多了老饥呀!”葡萄说着说着,心里有了二大干活儿的模样。是二大教给她怎么喂牲口的。她小时二大就告诉她:畜牲才不畜牲呢,精着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对它一分好,它还你三分好。她说:“你对人一分好,他能还你半分就不赖,牲口可不一样,牲口可比人有数,你半点假都甭给它装。”说着她又想,五合那货看见的,兴许真是二大。当模范多分点红,她打张车票去宝鸡看看。“她说:”叫我说‘敢想’,我啥都不想,就干活儿。“她又想,万一真是二大,能说动他回来不能?说动说不动,她得去一趟。

葡萄去宝鸡那天,早上和李秀梅打了声招呼。猪场还剩两只怀孕母猪和一头种猪,她把它们交待给李秀梅了。下了火车,又搭汽车,最后坐了半天的拖拉机,才到了那个叫“共青之火”的农场。到农场太阳将落,她老远就看见了在土坏房边上铲煤的二大。就从那浑身没一个废动作的身影看,她也一眼认出他来。他瘦了许多,背也驮了,头发剃得精光,也不蓄胡子,难怪五合没认准。

她走近他。他听见她脚步,把锹往煤上一插,转过身来。他马上说:“是五合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