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位修鞋师傅。他希望有个什么样的儿媳妇?

北京城中轴线所穿过的地方,由北而南,依次有:钟楼、鼓楼、后门桥、地安门(门已拆除不存)、景山、故宫、天安门广场、正阳门、前门外大街、珠市口、天桥、永定门(门亦拆除不存)。其中外地人所最不熟悉的,恐怕就是后门桥了。该桥在鼓楼和地安门之间的街道中段,古时叫万宁桥,又名澄清闸。从什刹海前海流出的水,穿过此桥,拐向东南,经东步粮桥进入皇城东南,再汇入到通惠河——永定河的支流中去。现在此桥还存有汉白玉的桥栏,只是桥下已经无水,成为一座旱桥了。什刹海前海中的水如今不再往后门桥下流,而是经暗沟流入北海公园的北海,再经中海、南海,汇入天安门前的金水河,又经过一段暗沟,汇入到东便门的泡子河中,再泄入到通惠河里去。

后门桥当年的景色,据志书记载,颇富野趣。元朝有个张翥吟诗曰:“立马金桥上,荷香出苑池。石桥秋雨后,瑶海夕阳时。深树栖鸦早,微波浴象迟。烦襟一笑爽,正喜好风吹。”如今的后门桥,却完全是闹市景象了。桥西有一家“合义斋”饭馆,除卖正餐炒菜外,附设小卖部,专营北京风味食品炒肝和灌肠。桥东则有一家食品店、一家牛肉面馆,新近还出现了一家青年人合资经营的“燕京书店”。这样,后门桥两侧可以说物质、精神两种食粮都不匮乏了。

荀磊的父亲荀兴旺师傅,就在后门桥西南的人行道上摆他的修鞋摊。整个摊子由两只油漆桶和几扇可以折叠的木板组成,收拢可以放到自行车后架上驮走,打开则有一两米长,上面陈列著备用的大小鞋钉、铁掌、皮料、人造革料、模压塑胶块以及成型的鞋底、鞋跟,等等。摊子摆开后,荀师傅便将一幅印有“修理皮便鞋”字样并附有个体营业执照号码的白布,系在摊前。没有活时,他便端坐在摊后,戴著一顶帽子(冬天是栽绒帽,春秋是布便帽,夏天是短檐草帽),膝上搭著一块厚重的劳动布;修鞋时必不可少的“独角蚊”(铁制,下头有供脚踩著以便固定的横向底座,上头是竖向的一个厚铁脚掌,以便将待修的鞋套上去操作)倚在两腿之间,手里握著一只用麻栗疙瘩自制的大烟斗,悠闲地抽著叶子烟;来了活路时,他便将那大烟斗搁下,麻利地操作起来。

这天荀师傅八点多出摊,摆开摊就来了不少大活——有打前后掌带换跟的,有缝前帮带粘内垫的,送活的人还都挺急,巴不得立时就能修好上脚。荀师傅拿过活就做,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过一个钟头来拿吧,我尽可能给整旧如新。”人家走了,他戴个老花镜,两眼只瞧著“独角蚊”上的鞋,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忙个不停。

荀师傅做活的时候,不但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也听不见周围的声响。所以,当那辆里头坐著孟昭英和詹丽颖的迎亲汽车驶过后门桥时,他一点也没有发觉。

街上的另一个人却注意到了那辆汽车,而车里的人也看到了她,她们之间甚至还匆匆地打了个招呼。那便是骑著自行车由南而北的冯婉姝。

冯婉姝和荀磊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她刚从北京外语学院西语系毕业。他俩语种不一,工作内容有时却相通。他们俩真是一见钟情,热恋之中,他们只顾互相欣赏,虽然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却全然没有问及过对方的家庭。在向家庭公开关系之前,他们活动的地点,一不是电影院和剧场,二不是公园。他们专找那种不用买票、出入方便、易被人们忽略的“小风景”去缠绵。常去的地方有故宫后面的筒子河边、王府井大街斜对过的正义路林荫道、什刹海的银锭桥畔、中国美术馆东侧的绿地……等等。他们在荫蔽的角落里紧紧地拥抱,互相微闭著眼睛寻找对方火烫的嘴唇,心里弥漫著浓郁的诗意。等最热烈的感情迸发完以后,他们渐趋冷静,于是,不知是从哪天开始,荀磊向冯婉姝学起西班牙语来,而冯婉姝也便向荀磊请教起英语来。他们的学习方式是充满了戏谑的,比如荀磊问:“西班牙人怎么称呼月亮和星星?”冯婉姝告诉他了,他熟记几遍后,冯婉姝便反问他:“英国人怎么称呼枫树和红叶呢?”他答了,冯婉株也熟记了几遍,于是双方开始造句。荀磊用西班牙语说:“我爱月亮、星星,不爱你。”冯婉姝便紧接著用英语说:“我爱枫树上的红叶,讨厌你。”双方语法上自然都有错误,于是互相激烈地指责,其间荀磊会用英语咕哝一句,冯婉姝便会追问他究竟何意;而冯婉蛛也会用西班牙语娇嗔一句,荀磊也便忍不住逼问她究竟埋怨的是什么。这样,闹到最后,他们双方又都学会了不少单词和句式,于是一个伸展著腰肢,一个摇晃著披肩发,都说“累死了”,然后少不得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把西班牙语和英语混杂一起说:“我爱你,爱得要死!”

他们当然谁也没有死。他们活得有滋有味。终于有一天,他们理智起来了,认识到爱情的归宿必然是一个由他们两人组成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又必然要同他们各自己有的家庭相联系,于是他们这才开始介绍自己和询问对方的家庭情况。他们是不是太浪漫了一点呢?是不是太超凡脱俗了一点呢?也许,使他们这样处理个人感情的主要因素,是由于他们都读了太多的西方人文主义的文学作品吧?

荀磊告诉冯婉姝说:“我父亲是个修鞋匠。”

冯婉姝笑嘻嘻地说:“别臭吹了!你有什么资格自比安徒生?”丹麦童话大师安徒生是鞋匠的儿子。冯婉姝确确实实没有丝毫鄙弃修鞋匠的意识,无论是丹麦的还是中国的,修鞋匠在人格上与她,与所有的人,都是绝对平等的。但她过去完全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她觉得就凭荀磊那地道的英国绅士风度,他父亲起码也得是个中学教师。

荀磊重复地说:“我父亲真的是个修鞋匠。”

冯婉姝一看荀磊眼神,就明白他并不是开玩笑。于是她收敛了嬉笑,把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调整得更舒适,闭上眼睛说:“你爱他吗?把他的情况细说说吧!”

荀磊便抚著她一头柔软的长发,徐徐地对地说:“我父亲叫荀兴旺。我们老家是河北博野。我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带著我两个姑姑和我爸过日子,苦得不得了。爸爸后来就加入了八路军。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枪比他人还高半头。后来他是解放军里最普通的战士,参加过解放石家庄的战斗。你知道八一电影制片厂前些时候拍过一部故事片,就叫《解放石家庄》吗?你自然不知道。你照例不看这样的电影。我也一样。主要是这样的片子艺术上贫血贫得太厉害了,对吧?可电视上放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爸爸看得津津有味。他坐在我们家他自己打制的沙发上,手里攥著他那麻栗疙瘩旋成的大烟斗,脑袋前伸著,聚精会神地从头看到尾,一边看还一边评论著:『对!就是那样!……不对!瞎掰!当时哪是那样!』电视上好象不止播过一次,他次次都是这么个看法。说来也怪,跟他一块儿打仗的战友,牺牲了不知多少,他却连重伤也没落下。他还拼过刺刀哩。你不信吗?我信。因为我爸嘴笨,说实话都费劲,说瞎话那就非把他难死不行。他有一回跟我们讲他拼刺刀的事,就那么三两句话,听得我心里怦怦直跳。不是真拼过的人讲不出那话来。他说到那时候眼里只有敌人的肚子,那肚子东躲西闪,可他非把刺刀插进那肚子里不行,扎进去拽出一嘟噜肠子来,他就高兴了。他就那么出生入死地在第一线战斗。我奶奶和我两个姑姑,那一阵整天站在村口守著,一有担架队过来,他们就挨过去,一个一个掀开被子认,始终没有见著我爸爸。她们就哭了。人家问她们为什么哭,两个姑姑说:『高兴的。俺弟弟杀了敌人,可他没挂彩。』奶奶却说:『糟了。怕是牺牲在那儿,抬不回来了。』仗打完了,爸爸回到家里,奶奶和姑姑让他脱光了膀子,见他果然一点没残,高兴得了不得。爸爸左肩窝、右腰根、左腿肚子上各有一处弹片划出的伤痕,左腿肚子削去的肉最多,可那毕竟算不了什么。爸爸要是留在部队,继续南下,说不定就当上南下干部了。那就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老婆,养出些什么样的孩子来,反正没有我了。可土改以后家里没有劳力,他就解甲归田了。种了几年地,我两个姑姑先后出阁了,城里招工,我爸就进城当了工人,后来把奶奶也接进了城。我爸先学木工,后学钳工,他这人手巧,想做什么能成什么,后来一直升到了七级。八级工到头,他只差一级。他们厂也没有八级的,他算技术最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