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一个小流氓朝钟鼓楼下走来。凶多吉少。(第3/5页)

那自然是叫他。姚向东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外号叫“阿臭”的,骑著辆亮闪闪的二六小女车,捏闸停在了马路边。

姚向东便走拢去同阿臭搭话。

阿臭是个圆脑袋、圆身子的胖小子,戴著一顶剪绒帽子,穿著一件式样新颖的皮茄克。他咧开大嘴,依旧尖脆地问:“小拽子!你他妈的跟这儿踅磨什么啦?”

“小拽子”即姚向东,一把抢过阿臭的剪绒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喜出望外地说:“你丫挺的,管他妈什么闲事!你这他妈是到哪儿 『拍婆子』去?”

阿臭伸手去够小拽子头上的帽子,小拽子躲闪著。阿臭不满地说:“你他妈的骗了『小羊子』的这身衣服还不够,又他妈的跟我犯贱来了,还我!我他妈的还有事呢!”

小拽子便趁机要挟说:“我他妈的还没吃饭呢,你丫挺的管我饭钱,我就还你帽子!”

两人的对话实在不雅,略作记录,以存资料,兹不再赘。总之,在一种既粗野又亲昵、既蛮横又义气的交谈授受之中,小拽子终于归还了阿臭的帽子,而阿臭也终于借给了小拽子一元钱。

阿臭这绰号的来历,是因为其人爱放屁。小拽子呢?所谓“拽子”,是北京新俚语中;对一手一足萎缩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的称谓。早在小学时,姚向东因为曾跟在一位这样的残废人身后,把那人走动的姿势模仿得惟妙惟肖,故而在一群男同学的哄笑声出,获得了小拽子的绰号,后来竟一直沿用到高中。

对于当代青少年中污言鄙语的消除清扫问题,人们很少作过专题研究。大都采取了两种简单的办法,一是对污秽鄙下的语言实行回避和禁止,一是灌输以规范化的文明语言。这当然也能取得一些表面效果,但究竟不是治本之方。

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原是很听老师和家长的话,不骂人,不说脏话的。但儿童在成长期中,对于语言本身,也有一种游戏的兴趣。姚向东记得,他上一年级时,同学之间私下里就流行著这样一首“歌谣”:

结巴磕子赶大车,

一赶赶到核特哥,

核特哥,是你哥,

你哥是我大拇哥!

“结巴磕子”是“口吃者”的意思,“结巴磕子赶大车”这一句还勉强有讲,其余几句完全没有意义,不过是追求一种节奏和音韵上的快感。本来,儿童文学工作者,以及老师和家长,是应当抓住儿童们的这个特点,因势利导,编出内容优美生动而又琅琅上口的歌谣,以满足孩子们的这种快感的;不幸的是,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净教他们一些政治性极强而念起来索然无味的“革命儿歌”,其结果是,孩子们因厌弃课堂上强灌的,便在课下“反其道而行之”,自编自诵起越来越多的“地下儿歌”。开始,这类“地下儿歌”还只不过是单纯的音节和韵脚游戏,如:

biaji biaji bia,摔个大马趴(“马趴”是脸朝下摔倒。)!

马趴没摔好,

摔个仰巴脚(“仰巴脚”是屁股著地摔倒。)!

医生来看病,

真是不高兴,

打了biaji 针,

吃了biaji 药——

看你以后还闹不闹!

后来,由于社会上庸俗因素的渗入,这类“地下儿歌”便渐渐糟糕起来,而老师、家长们往往满足于儿童和少年表面的听话,驯服,对于存在著另一个儿童和少年们独自相处的世界,以及在那一世界中存在著另一套语言和另一套做派,长期予以漠视。结果,当少年人肩膀渐渐展宽,嗓音渐渐变粗,胆量也渐渐变大,开始公然当著大人们“撒野”时,老师和家长才慌了神儿,可是到那时候再来扭转,分明已属“亡羊补牢”。

语言不美的另一个心理根源,便是自尊心的匮乏。姚向东从小就看惯了戴高帽子游街一类的“揪斗”场面,被“揪斗”者的尊严自然扫地委尘,那些气势汹汹的斗人者在他眼中也并无尊严可言——龇牙咧嘴,声嘶力竭,粗暴蛮横,不顾体统……姚向东那颗小小的心不禁暗暗自问:我长大了,是当被斗的,还是当斗人的呢?当然要当那斗人的!为实践这个愿望,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曾在一次“批斗大会”的游戏中,让同伴们“把三反分子阿臭押上来”;然后他便掳袖伸拳,模仿著斗人的“造反派”头头那架势,把“阿臭”一顿乱斗,最后横眉立目地宣布,“……现行反革命,帽子拿在群众手中!”一九七六年以后,家长、老师本应在重建孩子的自尊心方面花大力气,但在时代的大转折中,姚向东的父亲尚不能使自己的心理保持平衡,又哪能去顾及孩子的心理卫生?而对孩子的点滴咎错也暴跳如雷,乃至连骂带打,只能是使姚向东原已十分脆弱的自尊堤防,全然崩塌。老师在考试制度的重大变化面前,不得不把分数和升学率当作一个最实际的追求目标,逢到姚向东这号学生的粗言秽语和调皮捣蛋,便也只是简单地予以弹压,而在情急之中,又难免施以讽刺——“瞧你那副小流氓样儿!”焉知这样一来,姚向东的自尊不但更荡然无存,还增添了一种“心理反馈”——“小流氓就小流氓,真当给你们看看,怎么著?!”

结识小流氓,原是容易的事。公共厕所、溜冰场、游泳池、邮局门口倒换邮票的人群,足球场入口外等候退票的人丛……都是小流氓们经常群集出没的所在。姚向东的堕落,便开始于厕所中递来的一支烟、溜冰场上的一次蓄意冲撞、游泳池畔的借用“鸭蹼”……而他最初的不法行为,也便是跟著“哥儿们”到邮局门口和足球场外,用“花纸头”(假邮票)和废球票骗取了一块钱以内的“赚头”,然后一气吃了五个冰激凌,闹了两天肚子。

就在这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他曾混进一个小院,捧出一盆碧绿青翠、两尺来高的山影,一溜烟地跑到什刹海后海边上,将那盆山影“咕咚”一声抛入了水中。他并不需要那盆山影,他毁灭一个美好的事物,仅仅是为了赢得“哥儿们”的喝彩。

……此刻他拿著“阿臭”给他的一元钱,晃著肩膀进到了“合义斋”。照例是客满,不过等座的还不算多。他一眼望到了最近那张桌子当中的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浮面上漂著一簇簇油星,露出一些豆腐块的棱角。他想自己就该买那样一个砂锅来吃。但随即他也就发现,围在那桌旁吃饭的,不是别人,竟是班主任王老师一家!没错,那年纪大的娘儿们准是王老师的老婆,那两个学生模样的一男一女,准是王老师的儿子女儿。他们倒都挺美的,正用瓷勺儿舀那砂锅里的热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