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婚宴上也会有惊险场面。信不信由你。(第3/4页)

卢宝桑悻悻地瞪著路喜纯,不挪脚,路喜纯犹豫著。这时孟昭英来了,她对路喜纯说:“大拨客人走了,光剩下坐席的几个,我看你就把汤送上去吧。你能歇歇,我也能松口气儿。”

路喜纯便端著汤钵朝宴席而去。

这时薛师傅和薛大娘正把大拨的客人送至院门,席面上突然冷清起来——只剩下新郎新娘、七姑、薛纪奎、王经理、殷大爷几个;薛纪跃二姑妈的大儿子,以及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当时也随大拨客人告辞离去。人稀了,新房中的物件“水落石出”般凸现出来,只见各处都搁著杂乱而花哨的礼品,其中不少是廉价而无实用价值的“样子货”,如粗糙的仕女形塑胶花瓶,描金涂银、然而杯口欠圆的处理陶瓷盖杯,图案奇突的“外转内”亚麻枕巾(其实是擦食具的抹布)……等等。自然都是成双成对的,有的歪搁在五斗橱、床头柜上,有的摊放在床铺和茶几上,倒也五彩斑斓,蔚为奇观。路喜纯端著那一钵汤迈进门坎以后,眼中所见,便是这么个情景。

薛师傅和薛大娘送完客回来,见路喜纯正要上汤,慌忙回到座位。他们都很重视宴席中的这一环节,这意味著婚宴从饮酒到吃饭的转折,而女家送亲人员,将到此告退,儿媳妇从此便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个稳定的成员。

路喜纯待二位老人坐定,这才郑重地把汤钵放到桌心。他搓著手,诚恳地说:“今儿个我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我弄得的这些个玩意儿哪一样不地道,不可口,诸位多多包涵。这汤是 『四喜汤』,怎么个四喜?夫妻恩爱这是一喜,上下和睦又是一喜,邻里友爱也是一喜,还有咱们祖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更是最最要紧的一喜。希望大家夥趁热多喝,喜上加喜!”

路喜纯一番话说得满席喝彩赞叹。薛大娘后悔包好的“汤封”里只放了十二块钱,真是薛家命里该著有福,遇上了这么个好“红案”!她想跟薛师傅临时商议一下,是不是再给这小夥子往红包里添上四张贰元的?七姑本来把厨师上汤视为最大的恨事,及至听了路喜纯那么一番话,竟也欢笑起来。新郎新娘对视了一眼,心里漾起蜜般的波纹……唯独只有一个人并不领情,那便是从苫棚踅回宴席的卢宝桑。他见满屋的人都以感激、赞赏的眼光望著路喜纯,心里好生嫉妒,便借著酒劲,斜著眼睛,哑著嗓子命令路喜纯说:“给我盛汤!”

略喜纯没理卢宝桑,他只是劝薛师傅、薛大娘和七姑先尝他烹的这钵“四喜汤”,新娘便给公婆盛,而新郎随即便给七姑盛。当三位老人呷了一口汤,齐声赞“鲜”时,其余的人方开始用自己的瓷勺去舀汤。这时卢宝桑用五个指头盖住自己的碗,一捏一提一顿,搁到了路喜纯面前,青筋暴突地又一次命令他:“给我盛汤!”

路喜纯仍然没理卢宝桑。这时新郎新娘开始给路喜纯敬酒,感谢他今天的辛劳,其余的人都随声呼应;薛纪跃将斟满白酒的酒杯,朝路喜纯递去;路喜纯刚要接过那酒杯,卢宝桑突然气不忿地伸手将薛纪跃手中的酒杯一打,酒杯“乒”地掉在了桌上,洒了一桌子酒。卢宝桑身边的王经理正待劝阻他“不要胡来”,卢宝桑却已经冲著路喜纯大声喊了出来:“你他妈的跟这儿卖什么好儿?你的老底儿我最清楚!你爹是『大茶壶』!你他妈的是”小茶壶』!”

薛纪跃和潘秀娅听不懂这话,但一见路喜纯的脸色,也便慌了神儿——路喜纯竟仿佛被人重重地朝胸口打了一拳,脸上的血猛地飞散了,变得煞白煞白,嘴唇哆嗦著,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

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卢宝桑的话。旧社会下等妓院里的杂工,俗称“大茶壶”,是社会最底层最让人瞧不起的下等角色——他不但要伺候嫖客,还要伺候妓女,除了为他们收拾房间床铺,跑腿买烟卷零食,还经常要提著个裹有棉花套的大茶壶,去给各屋续水,“大茶壶”的称谓便由此而来。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原不必相信卢宝桑的话,但路喜纯在卢宝桑嚷出那话后的反应,却又使他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判断:这个能烹出如此鲜美可口的“四喜汤”的小夥子,竟果真是个“大茶壶”出身!薛师傅心中只是遗憾,薛大娘除了遗憾还有一种迅速膨胀的不快,七姑顿时把对路喜纯的好感驱赶走了一大半,她心里嘀咕著:“好呀,你们薛家真够大意的,你们找了个什么人来掌勺啊!菜做得好又怎么样呢?『大茶壶』的儿子可万万不能让他接近这婚嫁酒宴呀!”想到这儿,她竟至于立即感到反胃。

路喜纯此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地痉挛。他是在父母去世之后,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的。解放前父亲是天津一家下等妓院里的杂工,而母亲当年竟是一个卖入娼门的妓女!那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恰是提供有关情况的一个关键人物。那是在他母亲去世不久,他彻底成为一个孤儿时,卢胜七作为他父母的老相识,并且作为他父亲生前的同事,来他家看望他,一边喝著他沏的茶,一边慢慢他讲给他听的。卢胜七那回来看他确实出于好意,给他提来了一捆富强粉挂面,临走还给他留下了五块钱。正是从那次谈话中,路喜纯知道了“大茶壶”意味著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在外头淘气,汗淋淋地跑回家中,渴得不行,尖著嗓子问父亲要凉白开喝,他伸手指著桌上的茶壶,没嚷“凉白开”,而是嚷著,“茶壶!大茶壶!”正在喝酒的父亲竟不但没递给他那茶壶,还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灵深受刺激——他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父亲虽是个粗人,脾气不好,对他却一贯是怜爱依顺的,他那回并未犯什么错误,为什么父亲竟动手打得他脸蛋肿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亲一贯是护持他的,有回父亲不小心把他绊倒在地,母亲为此叨唠了父亲足足有一个钟头;可是当父亲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以后,母亲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把他搂进怀中,数落父亲,反倒配合父亲似的,暴躁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厌”……待父母双亡之后,卢胜七来过,他才恍然。啊,“大茶壶”——这三个字里包含著父母多少血泪与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请父亲去学校“忆苦思甜”,父亲不是一般地拒绝,而是闷声闷气地说:“甭拿我开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么讲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著烧酒,咽进心底,深埋起来!啊,父亲!你这曾提著大茶壶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的父亲,我爱你!我也爱我那同样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亲!母亲啊!你脸上的那些皱褶,你额头、太阳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紫红的花瓣”,你那粗哑的嗓子里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语汇,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与温厚;你同父亲在解放后才结合,你们好不容易生下我来,在对往事的缄默中含辛茹苦地抚养我成长,这恩情,这心意,我该怎样地报答?啊,亲爱的双亲,你们的所谓“不名誉”,是那个远去的社会强加给你们的,我不承认!谁敢污辱你们,我一定不把他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