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厅(第2/4页)

车子拐了很长一段,复又驶上柏油路,然后进了一条窄街。这期间霍老一直闭着眼。在一个不大的铁门前,蓝毛回头看了看,见霍老一直在睡,就自己做主停了车,朝骡子努了努嘴巴。骡子于是搀起迷迷瞪瞪的霍老下车。直到迈下车门的一刻,霍老的眼睛还半睁半闭的。他进那个铁门时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发出“哼”的一声。骡子一直搀着他。进门即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女老板迎上来,一见他们就拍手:“啊呀真是贵客啊!这是领了老爷子来了啊!”蓝毛摆摆手:“别胡咧咧了,快找好手给俺老板拾掇拾掇!”女人应一声小步颠着走开。接着过来几个小姐和先生,女搀男男搀女,分别把客人领到一个个包间里去了。

这是一个按摩室。霍老被一个小姐扶进一间屋里时,眼睛还是半睁的。小姐开始动作起来,刚刚触到他的大腿,他一下睁大了眼睛,大声喊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没容大惊失色的小姐回口,他就喊:“来人哪!”女主人迅速跑了进来,接着是蓝毛和骡子。霍老紧了紧不知什么时候松垮下来的裤带,怒气冲冲指着蓝毛:“这是什么地方?快走快走!”

蓝毛一点不敢耽搁,扶一下霍老,又连声向女老板道歉,朝骡子使个眼色,赶紧出来了。

直到上了车,霍老都怒气未消。他脸色红红的,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再不理人。骡子打破了沉闷,责备蓝毛:“首长可不去那种地方!首长今儿个心情还算好的呢,首长一旦火了,说不定一个电话就把他们取缔了!”蓝毛放了个屁。骡子赶紧摇开车窗。

车子重新拐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再拐上一条土路。眼看车子就快驶出了城区,骡子看看霍老,见他闭上了眼睛。“这是哪儿呀?”她问。蓝毛小声回她:“这是贱嘴婆。”骡子哼哼笑,说:“活该挨训。”车子再往前,骡子终于认出这是去动物园的路。她高兴了。蓝毛在车子离目的地很远就给管理人员打了电话。骡子很高兴。她最想看的是狗熊,想着它一接住饼干就打敬礼的样子,兴奋得磕起了牙。

有几个人在园门口欢迎他们三个。这时由骡子搀着霍老走近了欢迎的工作人员,对方一迭声地问候,热情烤人。霍老却仍旧迷糊着,眼睛半睁,只是满脸堆笑,点头说:“啊啊,啊啊,谢谢,谢谢……”人家过来握手,霍老就一齐抓住伸来的几只手,捏着拍着,只不停步,一直往前。

这儿所有人都知道霍老的嗜好,他来园里别的不看,顶多是远远瞥上几眼;他来这里主要是看一头老野猪。所以管理人员早就在通往野猪馆的那条路上等了。野猪馆建得很偏,再加上来园里的游客主要集中在熊猫河马大象等几个馆舍,所以这里的游客很少。但管理人员还是将寥寥几人拦在了较远处,只等着霍老这几个人走近。霍老走得太慢了,骡子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小脚老太太,不仅是步态,连脸庞和发型也无一不像。

老野猪蜷在栏舍深处不愿出来,管理人员就扔吃的给它,想把它引出来。可它就是不动。蓝毛说:“像人一样,一老了就懒,坏心眼忒多。”霍老瞥他一眼。野猪总不出来,霍老就指了指旁边的一堆土块。管理人员立刻心领神会,抓起土块石块就往栏舍里抛,有几下击中了,它终于懒洋洋地出来了。

“嚯咦!”蓝毛喊起来。骡子也被它的模样吸引了。这头野猪可真是够大够老的了,瞧那毛皮秃一块少一块的,颜色不一,说不上是灰的还是棕的;那张脸真是沧桑啊,眼睛又小又深;最惊人的是两个大獠牙,弯弯伸出,左边的一个还残缺了小半截。骡子瞥瞥一旁的霍老,马上被惊呆了:老孩儿正紧盯着那头老野猪,头往前探出一截,像只老龟,脖子上满是深皱。她有些怜惜:他真的老了。不过她仍然能从他孩子般的眼神里,看出一种非同常人的好奇和急躁。他身上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就是这些让她时不时地惊讶。瞧他这会儿身子都快贴到了栏杆上,还嫌离得远了呢,又往前挪动了一下,最后真的挨到了隔离栏上,管理人员不得不小心地伸手挡住。他一会儿站一会儿蹲,换着角度瞟着,最后管理人员就搬来一个马扎让他坐了。这一下霍老看得更专注也更从容了,好像再也不准备离开似的。

骡子和蓝毛先是侍立一旁,后来实在没了兴趣和耐心。可是这会儿再看霍老,他正冲着那头老野猪笑呢;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老野猪做出各种表情:木着脸,像是生气的样子;怒目相视,一副威吓的模样。这时那头老野猪也在看他,直挺挺站着,再也不是懒洋洋的了;它往铁栏边凑了凑,又扬起鼻子对准霍老,像是嗅和看……最后老野猪贴着铁栏来回走,一连走了几个来回,眼睛不时瞟一下栏外的霍老。

时间不早了,眼看中午就要到了。管理人员已经在和蓝毛商量午餐招待的事,蓝毛未置可否。

霍老终于歪头看看太阳,站了起来。

蓝毛和骡子吐了一口长气。蓝毛说:“老板,人家要宴请您呢。”霍老的眼睛又瞥一眼老野猪,说:“它大概口渴了,”说着转头对管理人员说,“它想喝水了。”管理人员连连点头。蓝毛再次重复园方要宴请的意思,霍老这才大声说:

“唔,不成。谢谢,不成。”

他伸展一下身体,揉眼,与园方人员一一握手,极其满足地咂咂嘴:“感谢啊,今天过得不错,感谢啊!”

告别动物园时,园方一再恳求霍老为这里提个字,霍老没办法,说:“那就提一个吧!”人家准备了笔墨,他马上在大张宣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蘑菇厅”。骡子急了:“这,这怎么行?您弄错了吧?”霍老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袋:“弄错了弄错了!”他咬住嘴唇想了想,重新写下四个字——“大野猪馆”。

3

给动物园提字的那个场景一直留在骡子脑海中。她在内心里深深惊讶:他真的老了。可是根据以往捕捉的类似举止,却往往是来自某种怪癖和任性,或干脆就是幽默 —— 是的,这家伙有趣极了,又曲折又单纯,又凶狠又善良,老得土埋半截了,又时不时表现出超人的活力。她暗中甚至多次有过这样的疑惑,即只要那些不老丸还在,他是永远不会死的。是啊,这座城市里,她所接触的生活中,如果有朝一日没了霍老,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样日子就将别扭极了,就像汤里没盐一样。每逢这家伙洗了药澡躺在大床上,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她就想:这家伙癞皮着呢,这家伙如果没人理,高兴了自己就能这样癞上半天。瞧他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一把灰白,胖得没了形儿,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可是一旦发起火来,大眼一瞪赛武松。他常年不吃西药,迷恋推拿针灸、拔罐和中草药——而这其中最主要的是气功和丹丸、民间弄来的修身之术。这一档子在咱骡子这儿全是老现成!想当年她陪他千里迢迢去岛子上,沿传说中徐福走过的地方没时没日地转悠,曾有过多少难忘的记忆啊!他甚至跟老道学一指禅、学空腹吐纳法,闲下来就和她没完没了地做男女双修功,一边做还要一遍遍背那些拗口的口诀!这让她烦腻极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两相厮守的基础,而且还真的能够日久生情。骡子偶尔想起前些年对他的应付,这会儿还要觉得后悔和内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