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蛋老荒(第3/4页)

小白眼里的泪水大概流下来了,我看见他转身时似乎揩了一下。他回过身来时,我发现整个人脸色有些发青、身上有些抖。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找到什么话来安慰他。我为自己刚才的话后悔。我说:“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那么你现在仍然还在围绕着她生活。你现在这样激烈,这样奔波,还是没有忘她——你一天都没有忘她。”

小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咂咂嘴:“没什么。嗯,不会流血的。你担心的,我也同样;我会记住的……哪一天我们先一起看看她的录像吧……”

这一夜开始没有雨,只是雾更浓了;半夜里小雨滴下来,然后越下越大。我和小白都是被雷声惊醒的。雷好像贴着我们的窗户炸响了,小白一个翻身爬起,马上抓了眼镜戴上。有人敲门,可能是老健,果然,他提着一大包冒热气的早餐进来了。我们吃饭时老健用心地卷一支烟,抿一抿点上火,大吸一口说:“生了。”

小白抬起头看他。

“老荒的闺女昨个生了。”

“男孩女孩?

老健哼一声:“不知道。连接生的人也不知道。”

我愣了:“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怪胎呗。模样吓人……没有活下来。苇子疯了一样,他老婆哭得昏过去了。”

我和小白要去看苇子,老健阻止说:“先别去了,这事儿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独蛋老荒爱面子,他不让接生的人张扬出去。”

“那你怎么知道的?”

“苇子告诉我的——他什么事都不瞒我。”

小白看看窗外的雨,咕哝着:“四周村子里这样的事多了,已经想不起是第几个了……这都是喝的水、是四周的毒气搞成的,已经没法过下去了……”

“我想不到这样的事能摊到独蛋家里,”老健拍腿,“这一下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不是刀架上了你独蛋的脖子上吗?”

4

因为苇子坚持要为媳妇看病,老荒挡不住。三先生被请来了,他让我和小白吃了一惊。没见过这样的人:七十来岁,瘦,全身像有一层荧光,嘴唇翻得十分厉害,眼皮双了好几层;他的胡子全白了,目光迷离,给人一种茫然四顾的感觉,见了生人十分平静,只微微点头而已。我和小白坐在外间等苇子出来,因为老荒把门将军一样怒冲冲守在一个地方。苇子叫我们进去,他的嗓子沙沙的。

三先生正给炕上的女人号脉,头使劲低下,像是十分疲倦的样子。他号过了右手又号左手,让女人伸出舌头看了,然后转脸,像是以侧目观察女人。他闭上眼,下巴扣在自己的胸骨上,同时一双手大伸十指——我们都发现了这双手的特异,手指特长,软弱无力,此刻在一丝丝翘动……“嗯,着。”他咕哝,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褡子,从中抽出一张黄纸写起来。

老荒捏着黄纸跑走了,跑在三先生前边。

外间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时,苇子咬牙咯咯响,举了举拳头。小白安慰他,说让事情快些过去吧,但愿家人快些好起来,别落下病根。苇子对这个倒不担心,说:“没事,这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她没事,三先生看过了嘛。”

苇子的前一个孩子是女孩,老荒特别挂记的就是生个男孩。老荒失望至极。苇子埋了一会儿头,抬头时让我们大吃一惊:脸色变得发青,下巴骨好像歪到了一边,一只耳朵也比平时大了许多,像折断了一样耷拉着;一双眼睛往上眦着,只把那耷拉的耳朵冲向我们;他的鼻孔张大,一动一动像是要代替嘴巴说话……“老天这是怎么了?老天你可别吓人。”我心里嘀咕一声,去看小白。小白脸上也有惊慌之色,但他敢于上前去抚摸对方的脊背,去拍他。这样一会儿,苇子喘气均匀了,正眼对着我们,可是一口大牙龇着嘴巴翕动着,像是要咬人。这模样马上让我想起了老健的话,他说苇子可不是一般的人,这家伙恼怒起来一人能抵一群——这一围遭的厉害家伙不少,最厉害的有两个,一是苇子,二是那个给吓走了魂的老冬子,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再难对付的主儿都得认输——当年大苇塘那一仗,主要就是他们两人配合了红脸老健。

“她爹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们回去跟老健说吧。”

小白说:“你先照看媳妇吧,别的事等等再说。”

“我要等、等,我……我……”苇子的嘴巴又歪到一边去了,耳朵又耷拉下来。

小白赶忙说:“那好吧,让你岳父赶空儿去我们那儿,这边不方便。我也叫上老健。”

直到临走苇子还在叮嘱:“该怎么还怎么,按着原来的日期来吧,别管我,我误不了事。”

我们回到住处时老健也回来了,他说又去看过老冬子,说那家伙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行。“也忒狠了!老冬子是谁呀?他这辈子怕过谁呀?他都整成了这样,你哥俩想想那些东西使了什么绝法儿?再加上苇子家里出了这事儿,看来日期不得不往后拖一拖了。嗯?”他仰脸看小白。

小白不语。

我忍不住问:“既然不想和对方冲突,那为什么非得等他们不可啊?我们要的是和平的方式嘛。”

老健不理我的茬儿,只对小白一人说话:“听听吧,他读的书大半比你多,正经是个书呆子。”

小白笑。

“你笑什么?你头脑可要清醒啊!”我不太高兴。

老健眯眯眼,点上一支烟:“伙计呀,老伙计呀,谁不怕动刀动枪的?最厉害的家巴什儿咱可没有,人家有哩!要不说如今难办事嘛,不说别的,连个电话都不敢打,一打他们就听了去,你说这事还怎么办?要不说这是个细发活儿嘛,心粗了不行,少了胆气更不行。咱仔仔细细准备多一些人手,还不就为了防他们一下?到时候人家浑不讲理,要往死里办,咱怎么办?咱就死挨死受?我这一说,你大概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吧!”

我无话可说。我当然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因此也越发担心了。

苇子来了,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在门外对人说:“你们谈去,我有事。”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是独蛋老荒。

他一进来满屋寂静。

老健说:“来了?”

老荒无语。老健卷好一支烟扔给他,他赶紧接了。

“你女婿跟你说了什么?”老健问。

老荒像没听见,只瓮声瓮气说:“他们想给我绝后啊!伤天害理啊!咱庄里人待他们不薄啊,就得了这报应——喝不上一口好水,喘不上一口好气,先是河里的水变了色,后来连井里的水也完了。这是让咱断子绝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