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地(第3/3页)

她离开的这一会儿,我也该走了。可是不知怎么我只想待在那儿。我忽发奇想,认为她是故意把我藏起来的,像藏她自己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躺在了那儿。早饭时间过了,肚子饿得咕噜噜响。从前一个夜晚我就没有吃饭,这时候想,姑娘啊,我是为了你才在这里挨饿呢,你这个家伙啊!我并不需要什么,我不会做坏事的,我也许只想和你说说话——我很久很久没有和你这么大的姑娘说几句话了,总是和那些流浪汉在一起奔跑,有时一个人孤单单地找点吃食、打打短工。我是说,我真的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姑娘了……

就这样一遍遍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听到了脚步声!我有点害怕,也有点欣喜。如果真的是她呢?就这么想着,浑身颤抖。脚步声近了,然后是哗哗的拨麦草的声音——抬起头来:天哪,真的是她,手里捧了半块窝窝和一块软软的、热气腾腾的煮地瓜。一阵巨大的感激涌上了心头。我急切地伸出颤抖的手。我太饿了。那一块滚烫的地瓜烫了我的手,我不得不把它放在眼前的麦草上。

“趁热吃吧。”她小声说。

我抓起一块地瓜,忍着烫吞下去。我边吃边盯着她看,怕她这会儿走开。

可她还是转过了身子。她一转身,我看见了她长长的、绑了一根红头绳的辫子。“多粗的辫子。”那一会儿我在心里说……她拐过墙角就不见了。我把这顿丰盛的食物吃下去,通身温暖。可是我多么孤单。我知道外面有多冷,身上衣衫单薄,除非是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挡严寒。可是这个小茅屋旁的草垛子牢牢地把我吸住了,我这辈子都不愿离开。我钻出草垛子,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竟然重新钻了回去。我无望地等待着什么。

吃中午饭的时候,她没有来。我忍住了饥饿。

晚饭时分她又出来抱草。她扒了几下,发现了我,立刻跺了一下脚:“怎么,你还没走呀?”我低下头:“没有。”她好像发火了:“怎么?你还想让我们养着你吗?你是从哪来的?”

“你呀……我冷,我想多待一会儿。”

姑娘蹲下来。她想好好看看我。“你多大了?”她问。我说:“十七了。”她咕哝着:“一个小孩儿……”

可眼前的她显得比我还要小。我那时候不知道贫困的生活可以影响一个姑娘的发育,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可能我也不像十七岁吧,不过我粗糙的皮肤、被寒风和反射着阳光的岩石弄得又犟又冷的目光,使我看上去远大于实际年龄。

“那你就在这垛子里待着吧,没人管你!”

说完她一转身走了。她粗粗的大辫子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后背,走了。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得她可怕。我想她不会那样坏的。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回来了,手里拿了两块地瓜,一抬手抛进了洞子里。

“你像一只小狗一样。”

她的语气里带着亲昵,可是让我难过。我真的像一条狗,在冬天的荒野里四处流窜、寻找吃食……我吃着地瓜,默不做声。忍受屈辱和寻找友爱的念头掺在一起。我一遍又一遍咀嚼着热乎乎的地瓜,在心里默念:可爱的姑娘啊,可爱的大姐姐,你就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

也许我心里的默叨被她听见了,她后来真的留下来……我们说起话来,彼此相熟了,说得就多起来。原来她是这户人家守寡的媳妇,男人早在开山出夫的时候死掉了。她要留在这里侍候公婆,支撑这个家……

我在草垛子里待了三天,最后不得不离开了。那是一个大清早,我接过了她拿出来的两个糠窝窝和一块红薯。我把它们揣在贴身的地方,这样食物就不会冻凉。我一直看着她,就这样频频回头,跑开了。

可待了不多日子,我又一次转了回来。

第二次见面,我不知怎么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浑身发抖。我不知咕咕哝哝说了些什么。她不停地跺脚,拍打我的肩膀,把我推得离她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说:“你懂什么,你这个草娃!”

4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二三十年过去了,当我回想起那一次经历时,觉得自己真是可怜。那个苦命的、早早死去男人的女人,如今她在何方?后来我不知多少次,借着来这片山地做地质勘察的机会,一次次寻找记忆当中的茅屋和那个草垛子——什么都没有了……随着岁月的变迁,多少屋子在坍塌,即便是钢筋水泥的建筑也不能长久,连那些金光闪闪的寺庙也被焚毁了,何况是一处矮矮的茅屋呢?找不到过去的痕迹——而且当年离开时太小,也没有一个地理坐标,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昏头昏脑地跑开了……

人哪,为什么要回忆,为什么要寻找,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感慨?友谊、爱情、贫困的生活,以及我在过去结识的一切,山峦、植物,为什么有一天会一古脑儿压向我?我把它们连缀成一个又一个故事讲叙出来,也许会轻松许多。可是它们中的大部分只能珍存心中,装在已经非常沉重的、像蜗壳似的大背囊里。

向谁诉说?向谁倾吐?我已经走进中年,站在了回忆和言说的分水岭上……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又一次准备歇息了。山鸟啾啾,一只灰喜鹊在远处发出呼唤,另一种不知名的鸟雀用细碎而婉转的歌声呼应它的同伴,歌唱着这即将来临的月夜。眼前的沙子亮晶晶的,无比洁净。不知为什么,这片干净的沙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小男孩,但那不是我。最可爱的是人,是正在健康成长的人。当一个人胡碴变黑的时候,还能够保持那种纯洁可爱该多么好。我们用什么办法来阻挡这生命的蜕变、这肮脏和污浊的覆盖?如果山野可以洗涤人的心灵,那我们就尽可能地把一切交给山野吧。在这个初秋,在有月亮的夜晚,我的心就像眼前洁白的沙子、像空中的星光一样,透明闪亮,没有一丝灰垢。惟有这一刻我才是洁净的——就为了寻找这一寸光阴,我或许会走上千里万里。

月影下,我看着前面那个矮矮的山包:它包裹了一层黑黝黝的林木,我知道那是针叶松,还有长不高的黑松……突然,山包的那一面传来了隐隐的歌唱——这歌声粗咧咧低沉沉,我听出来了,那是一个老人的歌唱。我知道山包那儿并没有人家,那么很可能就是一个流浪汉了。“一个老流浪汉。”我在心里说。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路遇的那些没有牙齿的老人,他们在寒风里的笑与歌,他们奇奇怪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