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导师朱亚!以前总认为你走得太匆促,你留下的是可怕的沉重……今天看命该如此,你总算找到了一个承受者——每想到这里我脉管中都有一阵热流涌过。我同时想到的还有更早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你面对导师陶明离去的那一刻……我多么幸福。

默默地做过了一切,然后就是等待了。我自认为倾尽了全力。母亲般的平原啊,我们一块儿等待吧。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传言越来越盛。传说先遣班子已经组成,一位重要首长担任总指挥。新闻媒介似乎给予了证实,因为不止一次报道中外人士去东部考察参观之类的消息。与之形成对照的是,03所却沉寂如常。无声无息的一座大楼。连一点不怀好意的嬉笑都没有。每天我在办公室枯坐半日,偶尔走上走廊张望,下班再回那间小宿舍……没有谁跟我说什么,我也不再去询问什么。这期间我又找过苏圆。每当隐隐感到有什么逼近了时,总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惜她总也不在。

那个集中在招待所的班子已经解散,黄湘等人已回所里上班,但就是不见他的影子。他接替了朱亚,那间办公室却总是大门紧闭。有人说有关部门召开的汇报会早已结束,八大科研部门都有代表参加,03所的裴济和黄湘肯定去了。这都是不祥之兆。

一天早晨我听说裴济来所里了,就直接去他的办公室。挨近了那个门时心里才蹦出一个问号:找他干什么?不知道;但我要面对一些人了,无论是裴济、黄湘,还是别的什么人。咚咚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一会儿,旁边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脸秘书探出头:“你穷擂什么?”

我盯他一眼,继续敲门。

“说你呢!有事找处室领导,动不动找所长——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了?”

“我找他是我的事儿;你也可以找,无论你算不算个‘人物’!”

黑脸口吐脏字嚷起来,还拤着腰挪过几步。我不想理睬。他干嚎,大概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否该动手。

走廊两边都有人探头。后来一位处长悄无声息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去一下。我这才离开那个拤腰的家伙。

处长的胡楂刮得铁青,两眼像塑胶扣子。他让我坐了,又倒一杯白水递给我:“很早就想约你谈谈了,没机会。你写的那几份材料都在这儿。”他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沓打印稿。我失声嚷起来:“它怎么到了你手里?”他笑了:“从有关部门转来。所长很重视,他忙,没有时间,让我仔细看一遍,特别叮嘱要尊重不同意见……”

我直盯着他:“这不是什么‘不同意见’,而是真实情况。”

“那为什么不向所领导反映,擅自往外捅!”

“我一开始就向所长谈过。后来才明白没用。他们故意要那样,他和黄湘存心要那样!”

处长哼一声:“东部大开发国内外注目,不是哪几个人就可以吹掉的,这要有点自知之明。现在不谈这个,还是谈谈朱亚吧!本来人死了,很多事情已不必追究,可是现在看,还是不得不跟一些人讲明白……”

我知道“一些人”主要指我。

“本来他的一些问题调查中发现很严重,怕影响他的治疗,也就半途而废了。今天看,把问题讲明白还是必要的,免得有人越陷越深。我想提醒你,你是负有责任的,只是组织上考虑你不太明了真相……”

我终于忍不住:“我有自己的判断,这也是了解那个‘真相’之后。没有人比我的导师更磊落,是有人太卑鄙了,也太残酷……朱亚是累死在自己岗位上的!”

“朱亚围绕东部大开发做文章,就是要搞掉所长;他在很多方面诽谤所长,已经犯了诽谤罪——所长几次住院都与他有关。还有,有些谣言,就是通过你传播的……”

这真是耸人听闻!我一时给惊呆了。

“你立刻回头还来得及——我希望你能把送走的所有材料都收回,其余事情嘛,由我来替你解释。”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还是有些出人意料。谁想到这座堂皇的大楼内,某一个房间内正发生这样的事?它使我浑身一阵颤栗,那种受辱感让我不能支持。两只手掌有些烫,如果不能尽快浸到冰水里,就只能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这样也许会缓解一点点……他被我直盯盯的目光弄疼了,迅速站起:“你要干什么?你!”我凑近他的耳廓,尽可能清晰地告诉:

“你知道吗?你不过是瓷眼很不像样的一条狗。”

他叫了一声跳开,两手抓住了椅子,像要抡起来。最终椅子还是待在原地。

接下去的嚷叫我都不想听了。

……从这一天开始,沉寂的时期结束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另一些人,还有这座大楼……春天即将来临,可是这个春天我们将在冰水里浸泡一会儿,再无暇去探望那一片烂漫的春花。河冰在激流的冲撞下要忍受、坚持,最终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嘭啦——嘎嗒”一声,破裂开来。但即便是个冷风刺骨的春天也好啊。

黄湘要当副所长的消息在楼上传递,只是未成事实。不过他的确接管了朱亚原来负责的一摊。一天,他头上随随便便扣了顶帽子,叼着烟,一派得意的模样,溜进我的办公室。他用歼灭性的目光盯着我,并不说话。这样有一两分钟,突然大喝了一声:

“站起来!”

我仍然坐着。

“给我站起来!”

我把手中的笔放下:“为什么要站起来?”

他捏烟的手比划着:“领导来了你欠欠身子都不,真是太傲慢了!你现在了不起,觉得跟上朱亚混成了个人物,其实什么也不是!你们的事儿很快就要暴露,他离开了,你就活该一个人受吧!”

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黄湘,但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里里外外变成一个无赖,还是有点始料不及。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脸色神态,知道他并未喝酒。

他继续嚎:“你想得倒美,以为三戳两戳就把这座大楼弄塌了?你不过是条小虫子,那些大蟒还不知杀了多少……”

他失态了,喊得太响,只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把他揪开。黄湘一边走一边斜眼看我,目光极凶。

他走了。我一直坐在那儿,两手都是汗水。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惧怕。该来的就来吧,我似乎做好了全部准备。现在最牵挂的只是那片平原的结局。

曾经使我长期费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朱亚率领那支勘察队?这不是自寻苦吃吗?现在我似乎明白一点了:勘察结果太出乎预料,他们原以为那只是一次例行公事;还因为这需要长达几年的时间,又是艰苦的野外作业,必须派一位所领导,于是就挑朱亚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朱亚会如此地固守,寸土不让。而在有关方面“大开发”的强烈欲望面前,瓷眼一伙又没有其他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