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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綪没有在意今年的白玉兰是否开放,对一地萎颓的苞朵视而不见。倒是一个折断的大枝杈引起了她的注意。墙檐瓦有一处脱落,摔成几半。可以想见有人攀过。她模糊记起半夜狗叫,因为太困了没有在意。

一整天她都留意院内各处,并未发现丢失什么。这种特殊的造访太令人不安。她没有告诉母亲。直到下午,她才觉得院内过于沉寂,想了想,想起从早晨起就没有见到狗。它几处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在花圃内的几棵小香蒲那儿找到了它:蜷着,嘴上沾着泡沫。它显然是被人毒死的。

她擦干眼泪,把它埋在了小香蒲中间:“它大概喜欢这个地方。”

曲綪第一次觉得曲府太大了,大得远非母女俩所能守望。早在父亲离去之前,一多半屋子就上了锁,各种物品都整理归拢了。因为办医院购买医疗器械,父亲做主卖掉一大批器具,其中包括历时两个世纪的精细家具,有西洋钟、古琴和字画等。曲綪只对母亲说:闲下来,该把遗存的东西分类做个细目了。

曲綪在父亲的书房里到处翻找,然后又去别的屋子……这终于引起了闵葵的注意。“妈妈,我是找爸爸那枝枪。”闵葵摇头:“不用找了,殷弓和飞脚拿走了。队伍上缺枪,你爸就给了他们……”

墙外是一个越来越喧闹的世界,巨大的声浪不断传过来。“他们像过节一样。”曲綪说。闵葵看看女儿:“就是啊,胜利了。”“胜、利、了……”曲綪重复着,动手整一条提水用的粗绳。一个星期内已经有两次停水,结果不得不动用那口深井了。这在战时也是极少见的。

街道上有很多会议催曲府的人去参加。一个四十多岁的凹脸妇女成了街道上的头儿,人们都唤她“主任”;她经常光顾曲府,启发母女两人:多捐一些吧!她们无动于衷。当一次次重复这句话时,闵葵终于忍不住:“曲府捐出的正经不少呢,捐了一所医院,还捐出了两个男人呢!”最后一句让主任大睁双目,发出一阵奇特的鼻音。

最让人受不住的是凹脸主任尖尖的眼神。她不邀自入地到綪子和闵葵房间,捏捏带荷叶边的枕套;还拧了拧那个柜子大小的收音机。闵葵和綪子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只有一次綪子顶撞过她,那是她太多嘴多舌的缘故。她瞥着母女两人说:

“有外人进来可要说一声啊,让组织知道。有男人在这儿借宿吗?”

曲綪立刻应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嫌这一家人还活着啊!……”

闵葵和曲綪从新旧杂物中找出了一大批衣物献给贫民,还向新建的一所小学提供了十二套半新的桌椅、三张沙发……初夏时节,一场绵绵细雨下了一个星期。三个男人穿着锃亮的雨衣走进曲府,闵葵把他们引入长廊,一个个才把连衣帽掀开。闵葵立刻认出其中的两个是宁珂的同事——城管会的领导。他们自宁珂被捕后第一遭登门!闵葵立刻想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把他们请进客厅,又让綪子端茶。

其他两个人很少露出笑容,只有那位五十多岁的人不停地微笑:“这个……早该来了。有什么困难没?哦,虽然是这种情况,也可以提……”

曲綪满脑子都是宁珂,她后来打断他:“你们是他的同事,该了解他。他肯定受了诬陷!我们一点信儿都得不到……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宁珂的案子,他在哪?身体怎样?”

闵葵直直盯着这个五十多岁的人。

他还是微笑:“哎,这个,这个就复杂了……我们也不了解,案子牵涉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嘛,也挺好;劳动嘛,他总是要干一点。改造个三五六年也就出来了……”

“我要去看丈夫——以前提了多次没有答复,这太过分了!”

“这个嘛,哎,这个我要报告上去,嗯,今儿个不说这些吧,今儿个是因为——‘老丹’,你说说看!”

“老丹”从怀中掏出一张图,指指点点:“经研究决定,考虑到市政需要,财务紧张,征用部分民居……曲府大院系百年老宅,宇阔厅敞,从西起十八……”

“老丹”念时,闵葵身子挺直了。曲綪待他刚刚停息就问:“没收我们的房子?”

头儿笑着解释:“不不,是借用,借用……”

“那就不能写‘征用’,只能写‘借用’。”

“改改这个字,改改……”头儿对“老丹”说。

曲綪望着母亲。闵葵只看着那一溜儿白玉兰树。

几句赞扬她们全都没听见,耳旁全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整整两天时间,闵葵和綪子都在收拾东西。来人把大半房屋封住,然后又垒了一道隔离墙。她们只剩下了七八幢房子,从此进出也只能走角门了。

一个多月之后,又来了一些陌生人,其中几个还穿了军装。他们向闵葵和曲綪简单通报一声,就动手封剩下那几幢堆满物品的房子。闵葵和曲綪极力阻拦,对方不加理睬;有人一边干一边咕哝:“臭东西,不把你们扫地出门就算面子啦!”

天黑以前,许多辆大车满载着曲府的东西,穿过人群聚集的大街,驶过广场……不到一天时间,全城都传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曲府被抄了!

就在当天,曲綪直接去找殷弓。门岗拦她,拗不过才差人通报,一边捂着嘴笑:随便要见司令,真可笑。可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就传下话来:司令要见。

殷弓许久没见曲府的人了。在他看来面前这个妇人依然那么年轻,冰冷的岁月居然没能给她一点损伤。而曲綪眼中的殷弓却变了许多:老了些,那副小骨骼因发胖而不堪重负,腹部也特别显大。尽管对方极力表现得和蔼,还是让她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峻厉。她陈述曲府的一连串劫难,特别指出曲予是开明士绅,是烈士,他的家不该被抄……她最后强烈要求去探望丈夫。

殷弓听过了,神色依旧。“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宁珂与曲先生的东西很难区分。尽量吧。探望嘛,这要由其他部门决定,我只能代为转达……”最后他再三希望她们母女能保重身体,有事找他等等;并说:曲府对胜利的贡献,任何时候都不会被遗忘,这与宁珂的案子不同……曲綪尽管仍积了一腔怨愤,但对最后的话还是有一丝丝感动。她回头对母亲复述,母亲一声不吭。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等待交还那些东西吗?等待那个人吗?等待新的季节吗?不知道。

陆续有东西归还。主要是一些书和陈旧杂物。更多的东西不见了……她们对于书的返回特别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