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广场

1

为了杂志的事情,我不得不在这座城市久久滞留。这段时间我尽可能地帮助梅子,真想把家里的杂事一口气做完,以填补心中的亏欠。我把小窝内外的卫生好好打扫了一遍,买柴贮米,忙得汗津津的。剩下的事情就是每天辅导小宁的作业了。

这使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幸福。我在忙做父亲应尽的一点责任。这之前我曾多次同梅子商量,建议把小宁接到葡萄园里,那里也有很好的小学:园艺场子弟小学,肖潇就是一个最优秀的小学教师,她完全可以把小宁带好……梅子一口回绝。

事后我才想过,如果把她一个人留下来,那就太孤独了。不过他们母子俩厮守一起,仍旧也是一种孤独。在这座城市之外,每至半夜想起这一切,会觉得这个世界格外寒冷,一家三口理应围在一块儿。可是我又无法停息……转眼鬓角生出了白发,已经没有时间等候和观望,而是要举步快走。

在城里停留的日子里,我该是一个最好的丈夫和父亲。除此而外,我当然是为了那份杂志奔波。那些长时间没有接触过的朋友都被我找到了。“到底为什么要办它?赚钱?”一些朋友这样问。面对这个被一再提到的问题,我真的没法回答。我只能说:赚钱不太可能。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让人头疼的糊涂蛋,一个大傻子——这样解释总可以了吧?我内心里的真实渴望,向谁诉说?

我的心无法闲置,否则它会滋生出一片空白——它将越来越大,形成一个难以充填的空洞。无论是在这座城市,还是踏出这座城市的边界,心的闲置对我来说都有一种恐惧感,它让我害怕。漆黑的夜晚,每当我发怔时,梅子总要深深地看我一眼。当我用目光去寻找她时,她却把脸庞躲开。深夜,我们睡不着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

有时她睡着了,而我一个人躺在那儿实在难受,就披上衣服走出去。我像在葡萄园里一样,想感受一下湿漉漉的夜气,看一看满天的星辰。可是走出屋子才明白,这个城市的空气永远是焦干的。远近的嘈杂像浮满了脏沫的潮水一样围拢过来。自行车和汽车拥在一起,还有进站火车的鸣叫、铿锵的车轮声和巨人叹息似的喷气声。整个城市都不堪重负,都在呼号和呻吟。如果那个小脸焦黄的女子能写出这座城市的呻吟,那该有多么深刻多么丰富,可惜没有。

在这样焦灼难忍的夜晚,在朦胧的星斗下,我最难以回避的就是那一对目光、那一声追询……此刻我好像又面对着它,听到了轻轻的呼唤——那一天我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手里提着一个帆布挎包,穿过一条曲折拥挤的小巷子;眼前开阔起来,人流也疏了。我停住了脚步,倚在了一堵墙上,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靠在那个小广场的铜雕基座上!我打了个愣怔,抬起眼睛——从这儿向右一拐就是那条巷子……可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到她那儿去,我只是随便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我怕被什么灼伤似的,赶紧离开了它。我匆匆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小花园,那里,满园的菊花正在盛开。是的,我今天只想看一看这满园的菊花。

菊花发出了浓烈的药香味,我蹲下来,伸手抚摸它们。我在小花园里待了很久,然后离开。还像来时那样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可转了一圈,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铜雕前。

就在当天夜晚,我又去寻找那片盛开的菊花——它们似乎不像白天开得那么旺盛了,只隔开了这么短的时间,它已经开始衰败……多久没有见到她了?我扳着手指,算不出。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这样大了。我想不出她的样子,也不愿看到她。一个孤单的人,一个孤儿。是的,由此我很容易理解:她为什么急着要回家。我害怕自己伤害了这样一个孤儿。

我在极度痛苦时,曾在阳子和吕擎面前发出了呻吟和自语。他们一声不吭。有一次阳子忍不住了,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在葡萄园的这些年里,她开始与一个大龄男子来往了。那人我了解过,是机关上的一个副处长,他为她离了婚,正苦苦追她呢。他们现在很密切了。有人照顾她了,你可以解脱了。”

这个焦干的夜晚,我在街头踟蹰,望着满天星星,倾听着自己的心音……

2

小涓经常来找梅子。我注意到,小家伙不像过去那么活泼,好像突然就学会了沉默。但她比过去更注意打扮了,再匆忙也不忘把脚指甲染一下。天有点冷了,她还穿着凉鞋,修剪得很好的、染得金光闪闪的脚趾显露着。梅子对她一直喜欢,两人在屋里很亲热地讨论着什么。我听梅子有一次问她:

“阳子忙些什么?好多天没见了。”

小涓立刻说:“别提那个家伙了。他是个伪君子,假豪放。他太坏了。”

“嗯?他欺负你了吗?”

“这个家伙像土匪一样。他太坏了。”

我走进去时小涓正伏在了梅子肩上,抬起头时已经满眼泪花。

我一直没有吭声。她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是怎么成熟的?怎么成长起来,怎么……”

“我并没有成熟,也没有怎么——在这方面我们都一样。”

小涓背转身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话。我觉得你把我当成了小孩子。这一次我可经历了一些你想不到的——残酷事情。”

“是吗?也许它并不算什么……”

“梅子姐你看他,他说我经历的一切算不了什么。”

“他也许没弄懂你的话。”

“就是,他根本不能懂得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代沟’。不过梅子姐,我与你怎么就没有‘代沟’呢?”

梅子这会儿表现得那么善解人意,用胳膊揽住了这个胖胖的、稚气的小姑娘,在她滑润的头缝那儿抚摸着,说:“是的,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代沟。”

小涓咕咕哝哝:“……那个家伙太气人了,他有时恨不得把我一枪打死……”

我说:“他那是逗你,所有的人都愿这样吓唬小孩子。”

小涓呆呆地望着我……

我及时地把与李大睿的接触跟雨子通报了。雨子这一阵清闲得很,因为杂志没事可做,就常常一个人在家读书画画。我注意到,雨子很喜欢交往一些有色彩的人物,在他这儿特别容易找到那些遗老遗少,比如说梁先生、聂老,还有那个留着背头的少年黄先生。

滨在我们面前一声又一声地叫着“雨子”,走来走去,一会儿倒杯茶,一会儿又问需不需要吃一个水果?实际上水果就放在我和雨子跟前。滨除了关照雨子,在书架旁边随便翻动几本书,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是我所看到的眼睛最大的一个姑娘了,大,却不显得空洞,因为这眼睛里总是溢满了微笑、盛满了温情,像和煦的阳光那样扫来扫去。有时这眼睛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