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 别(第3/4页)

只有到了夜晚,路吟那个板棚里才有些异样。他们一整夜都在不停地翻身。有人在黑影里坐起,一直坐到天亮。

曲旁边的那个铺位空着。只是三两天后,这个铺位上又躺了一个新来的人。没人对他讲这个铺位上原来睡过一个什么人,他也不问。

路吟的死不需要通知家属亲人,因为路吟老家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是一个孤儿。”曲说。他心里明白,从今以后,一切就全靠自己了。“好像早该如此。”他从那一刻开始就在设法挺住、挺过来。后来他就挺过来了。

他发觉这一切似乎比原来预料的要简单一些。“我们两个好像总该有一个活着吧。你走了,那么我就得留下来了。”一种没法忍受的沉重压住了他。多少次必死无疑的关头路吟都过来了,而今却不能够。这是为什么呢?曲长叹,泪水顺着喉咙流到了肚子里……“我将在心里把你看成亲生的儿子,或是最小的一个同胞兄弟。你的死显然与我有关。可你真的是自杀吗?也许。不过谁也没法判断自杀的行为是勇敢还是怯懦。”

埋葬路吟的那一天他不知道消息,好像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直到一个新的坟头长出了青草,他才知道情同手足的人在哪儿安息。那天他不顾一切,设法躲开一些人,绕过一道石崖,然后就奔跑起来。石崖后面原来有那么大的风,他的衣衫都被扬了起来。他跑啊跑啊,看到那个新土上蒙了一层绿色,于是明白:这就是了!“我的孩子!”他在心里急促呼唤,张着两手扑过去。可是到了坟前他又呆住了——原来老眼昏花没有发现,坟头一侧已经先于他来了一个人……

这不是别人,正是红双子。她竟然穿了一件洁白的衣服,白得刺目,一尘不染。

曲胆战心惊止住了脚步,蹲下来。他显然已落入红双子的视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走去。

那个女人根本没有看他。他搓搓眼睛仔细端量,大吃一惊:红双子跪在那儿。这一下他明白了,她身上雪白的衣服原来是给路吟戴孝的。“一个悍妇!一个没法捉摸的女人!”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径直向她走去。到了跟前才看清:红双子已经在那儿摆了一束斑斓的野花,脸上挂着泪痕。这时她丝毫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悲哀,只是站起来。她的裤子上沾满了尘土。她从旁边提起一个黄色挎包背到身上,那模样很像一个女大学生。

“老师,我正好在这里看到了你,不然的话我还要找你告别呢!”

曲抬起迷茫的眼睛。

“我就要回去了,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刚接到通知,要立刻赶回去。请你多多保重,好自为之吧。我会嘱咐蓝玉,让他关照你……”

曲看着她的眼睛,觉得这双眼睛此刻闪动着并非虚假的目光。她伸出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抓住了耸动两下,然后转身走了。

曲一直望着那个身影,直到被夕阳下的树影挡住。

往回走时,曲登上了一个小丘。他想往远处望一望。首先看到的是那一道道铁丝网后面的苍山。在这儿待得太久了,真是望眼欲穿!重重叠叠的大山挡住了视线,不知该怎样才能把它盯穿……他深知此时此地有两个不同的结局任其选择:一是待下去,与路吟睡在一块儿——我们的卧铺曾紧紧相依,那么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卧铺也该紧紧相依吧;再一个就是奔到妻子身边,在最后的一刻看她一眼。

曲没有想到第三个结局,真的没想。

就在此刻,在他眼望西部苍茫大山的时刻,已在心中作了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需要他做些什么呢?作为一个思维缜密的人,他开始仔细盘算起来。这个选择也许太晚,早一点还有一个伙伴和弟子,他们可以一起去做……如今他已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个人到了古稀之年,而且身心疲惫,这种选择有多么不明智——可也只有这样一种选择了。

“我将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哪怕付出所有的一切……”

就在这天半夜,他刚刚沉入梦乡,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哗。接着是狗的吠叫。同室的人都被催促穿衣。外面被火把照亮了。走出屋子一看,有人正掮着枪在院子里吆喝:“集合,快快……”

有人手里紧揪着猎犬链子。大家明白:有人逃跑了。乱哄哄的叫骂声,像巨石投水一样,好长时间才散开……

这个夜晚再也没有安静。远处传来了枪声。他们都知道,这可能将邻近矿山的看守也调动起来了。大家已经知道农场和矿山实际上是一家。

天亮了,他们像往常一样被喊起来跑操,接着又是训话。蓝玉在队前一边走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只不开腔。大家心里噗噗跳。曲只暗暗为那个勇敢的人祷告,只愿他成功。蓝玉开始讲话了:

“你们大概也都清楚了,我们农场昨夜发生了什么!你们以为这事儿如何呢?”

没人吭声。

他走到队伍最前边的一个老头跟前,笑嘻嘻地问:“你以为如何呢?”

老人抖抖悚悚,抬起头来:“我以为……我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蓝玉看了他两眼,转向另一个中年人:“你以为如何呢?”

中年人并拢脚跟答道:“报告首长,我认为如果有人不能服从铁的纪律,那就是错上加错的了……”

蓝玉拍拍他的肩膀,神色一收:“我们的农场实行铁一样的纪律。这就是军事化管制。我想大家都熟悉了,这不过是一个常识。如果给你自由,会告诉你的。企图与铁的纪律对抗,只能是自取灭亡,死路一条。你们知道昨天夜里逃跑的人是谁吗?”

场子里一片肃静。

“把他押上来!”蓝玉吆喝一声。

话音刚落,茅屋后面响起了一阵紊乱的脚步声。有两个监狱看守把一个五花大绑的老头推拥着跑过来。他们因为跑得太快,所以那个被绑的老人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拖过来了。

立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六十左右的人。连日的劳作和逃奔的焦虑疲惫,以及刚刚接受的残酷打击,已经使他彻底垮掉了。他耷拉着眼皮,好像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

“你说,你想跑到哪里去?”蓝玉喝问。

那人眼睛也不睁,哼哼着。一个军人用膝盖猛地一点他的腿弯,他的身子一软就仆倒地上。另一个人猛地一拽,让他重新站住。

“回答我!”

“哼哼……”

蓝玉再不理他,转向大家:“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能够遵守纪律。但也有极少数人心怀鬼胎,可谓死心塌地。这样的人在队伍中就有几个,在此不点他们的名字。他们妄图东山再起,总是找空隙探虚实,耍两面派手法,企图最后与我们来一次较量。在此我警告你们,只有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要不就是死路一条。把这个人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