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天

1

肖潇不知什么时候把手缩回去了。她站起来。

我睁开眼睛,觉得眼角有什么流出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屋里太亮了……“你站起来走一走好吗?站起来走一走。”

我扶着墙壁站起,试着往前挪动,一直走出了茅屋。肖潇跟在我的身后,准备随时帮我。阳光刺眼,外面到处都像水银在反射光亮。这个春天哪,就像小村里点起的那种雪亮亮的煤油汽灯,直刺我的眼睛。春天就是一盏巨大的煤油汽灯。我看到葡萄树在阳光下扭动,绿芽开始伸展,长长的须蔓也开始长起来,一种不可遏制的兴奋鼓舞着我,让我忘乎一切地奔向田园深处——可惜我再也挪不动脚步。做活儿的人都回头看我,我只能在原地抖动。有一柄铁锹插在身旁,我就试着抓住了它。奇怪的是我的手一沾到锹柄上就立刻变得有力了。

我试着把锹拔出来,没有成功。拐子四哥走过来,我没有做声。他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肖潇重新把我扶进屋里……我的葡萄园哪,它又开始了自己的春天。我坐在门前看着,这是很长时间里第一次看着别人在艳阳下劳动。劳动,多么好的劳动啊。劳动可以让人把一切不快都忘却,劳动也可以带来全新的希望。劳动才是深深的安慰,劳动才是一杯真正的醇酒。我甚至站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葡萄架前。一束藤蔓散在了地上,我把它们理顺,重新整理到架子上。粗粗的藤蔓开始蜕皮,又脏又老的旧皮剥离之后,露出的是清嫩的新皮——这让人想起婴儿的肌肤。我觉得它们的血液都是新鲜的,汁水丰富,蓬勃旺盛。一簇簇的叶芽鼓胀着,一些绿色的长须仿佛在一路欢叫着往上蹿动——这是生命的舞蹈!在春天的太阳照耀之下,绿色的生命在狂舞、奔腾、喷射。这是历经了一个冬天的压抑之后突然迸发的激情……汗液沾在我的脸上、手上,我觉得全身都火烫烫的。小甲虫在土缝里活动;一些小蚂蚱,刚刚生成的雏儿,跳过来又跳过去。葡萄藤蔓在我手中缠绕,在架子上缓缓蠕动。它们扯起手来把我环绕在中间。满园的葡萄树都在舞动、呼喊。它们把巨大的篝火围在了中间,欢呼,啊啊歌唱。风沙远去了,它们舞动着,踏在高高的葡萄架上,脚不沾地一阵阵狂舞。在这样的时刻,各种小动物也赶来凑热闹。我看到一群长尾巴喜鹊在园子上空掠过,雄鹰在高处翱翔,野兔从葡萄架下一蹿而过。枝叶间隙到处都是麻雀,它们在石桩上滚成一团,那也是一种奇怪的舞蹈。高空、林梢、地面——这种立体的欢舞、这种强烈的节奏、这种不可压抑的春之狂涛,溢满了整个葡萄园……鼓额在远处呼喊,肖明子“哎哎”应答;万蕙和拐子四哥他们在高声谈笑。各种喧闹的声音从四方汇拢而来,又从葡萄架下迸溅而出……春天越来越深入,整个原野变得一片葱绿,灌木丛密密匝匝,鸟雀在里面尽情闹腾。杂树林子又变得密不透风、遮天蔽日了。各种各样的野花在盛开,只要仰头,一股股药香味儿就会扑鼻而来。

打鱼的人多起来,他们又开始与拐子四哥交换东西了。四哥给他们蘑菇和蔬菜,对方就给他一些大鱼。他还给他们一些瓜干酒,让这些贪杯的家伙乐得合不上嘴……这个春天比起记忆中的另一些春天,好像更加变得鲜花遍地,酒香遍地;茅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由于良好的营养和清新的空气而兴奋昂扬。大家皮肤上闪着光亮,眼睛里满是光彩。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增多,只是到了每天的半下午时分,才需要爬到炕上躺一会儿:这时候我的头颅沉沉的,整个人昏昏欲睡。每天的这段时间肖潇会准时过来陪伴,携来一些吃的东西,并长时间坐在我的身旁。这个时刻屋里空无一人,她会一直握住我的手。我并未睡去,但一直闭着眼睛。她身上的气息就是良药。她坐在这里,春天即在身旁。我夜里没法不做关于她的梦,许多梦境总是与眼前的人连接一起,让我难以启齿。我至少想亲吻一下她的手,可惜没有这个勇气。我像梦呓一般念道:

“我,多想那天晚上,我真想再次‘中蛊’啊……”

肖潇马上生气地站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口气有些严厉——当然是故意的:“你真的这样想?你真的这么固执?”

“只有你知道我的病根!可是你只能袖手旁观……”

肖潇再次站起来……待她重新坐下时,眼睛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有些哽噎:“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吗?你如果真的要那样、非要那样,而且不再原谅,真的那样固执,认为那样自己就会一好百好,那么就把我交给你惩罚吧……可是我们有过承诺——那其实就是誓言,是咱俩的誓言啊……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你如果听到,就点点头吧!”

我点了点头,愧疚难言。她于是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外面,拐子四哥动不动就唱起来,他和朋友们都不知道这间屋内正有一场怎样的谈话。他们当然也不知道这场病的真正缘由,不知道那个初冬里发生了什么……四哥拖着一条拐腿走来走去,有时还顺路到园艺场,走向西边那个海草屋。有一次他竟敲开了那个老太太的门,回来时满脸酒气,对我说:

“这老妖婆子,正和小村里的老经叔喝酒呢!这两个人还想把我灌醉呢!其实他们两人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以后得经常去了,那老妖婆屋里好吃的东西可真不少……”

关于那个老人的一切都让我好奇。我用心听着。

“她做的酱菜可真多!有些是海滩上长的,有的就是从海里、从河口那儿捣鼓来的,什么蟹子虾米,冒油的马面鱼肝,还有腌了一冬的蜊子糊……老妖婆净吃些古怪的好东西,她知道去哪儿搜来可口的吃物,这比我和万蕙还多了一手。那天她喝酒时候还问了你,我说你这个春天过得可不怎么样,你病得不轻啊,现在刚刚好了一点点,脸还蜡黄、人还不能走远路呢!谁知她一听就不喝酒了,咕哝一句‘好可怜的孩子’,然后向着窗子念叨了好一会儿。老经叔小声对我说,她这是给你园子里的人祷告呢!我说咱才不信这一套,老经叔立刻虎起脸说:没有什么比她的祷告更灵验,不信你回去看看吧,你家那个小子一准见好些了!我就这么急着赶回来了——哎,我说呀,你这会儿真的觉得好些了吗?”

我笑了。我伸伸胳膊踢踢腿,说可能吧,身上蛮有劲呢。

四哥端量着我,又退开一步,摇摇头:“老妖婆说,‘你回去看看吧,要是再不见好,早些回来告诉我,我给他去下服药——以后有病就早些吱声,神医离你们这么近,让病缠上还不冤枉?’妈的,说得活活像……不行的话,咱真让她来看看,吃她几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