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我们在一块儿吃了饭,我为他买了炖得很烂的小牛肉。自然而然,我们又提到了柏老,当年的院长——他如今已是这个城市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了,除了仍然担任院长,仍然握有这所大学的实际权力,还兼任了更高的职务。他俨然成为一个地区的学界泰斗了。我从毕业至今一直没有见过他,但凭我的想象,他这会儿也一定会像一个泰斗的样子:头发花白,眼镜烟斗;如果可能的话,手中还会有一支做工讲究、式样别致的手杖。他的面部肌肤经历了缓慢而严谨的学术滋养,会隐约闪烁出一丝细润的光泽,就像某种沾了醋的金属——我现在是那么急于见他一眼,想面对面地注视一下这位“泰斗”,看看岁月在这个老人身上发生的微妙作用——那将是一种活生生的奇迹……

老讲师喝了几盅酒就忿忿不平地骂起来——当我终于听清了他是在骂柏老时,简直大吃了一惊。

“一个伪专家,一个伪学者!”他撇着嘴,露出了一颗闪光的金牙。

2

我那时实在不快。因为柏慧的缘故,也还有其他,我无论如何不想听到这样的诋毁。我特别不能容忍诋毁一个人的专业成就。那个人的两大本地质学著作是能够随便动摇的吗?虽然它们在今天看来不免粗陋,有些地方还显得牵强附会,可它们毕竟是一个时期极有影响的著作。我可以举出几个不同的版本,那种漆布烫金、精美的装帧……总之它仍然是使人尊敬和令人难忘的。

老师歪着嘴笑起来。

他说那两本书都是当年的特殊产物:那时候,这个所谓的柏老刚刚从部队上下来,因为他读过几本地质学方面的书,也许他从地质学的角度描述了一个地区的见闻之类。那根本称不上什么学术著作。可关键问题是谁写了这本书——想想看,一个军人,参加过战争,竟动手搞起了地质!当时抓到篮子里的就是菜,有关部门极为重视,如获至宝地把他送到大学进修,半年之后人出了校门,一个专门小组也随之成立了。这个小组说白了不过是为他加工润色、整理那团乱糟糟的文字。其实也就是让行家为他重弄,完全要另起炉灶。天知道那里面融汇了多少专家的心血。真正的作者应该是那些人!这在当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就这样,两本大书出来了,无论是初版还是修订版,都找了很多人修理——而柏老事后还要埋怨,好像别人把他的“书”给弄坏了似的……

我仔细听下来,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夸张了吧。他嘴里的事儿多少有点儿玄。难道历史会给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吗?这不成了一出恶作剧吗?

他饮下了一大杯酒,擦擦胡子:“当年那个班子的个把人还在,他们都能证明,就怕不敢说。当年恰好我政审不合格——我因为一个远亲有点儿毛病才没有进那个班子。后来人手不够他们又让我干,我就装痴卖傻。当年参加这个小组的人有的不识时务,半道出来‘显摆’,结果当然是很快倒霉;反正嘴巴松的都出了毛病,都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如今剩下的人大概也不多了,因为当时全被一鞭子赶到了农场林场,干粗活去了。现在活着的还有一两个人,他们这会儿都住在北方的那个农场,打谱在那儿养老送终了。你如果见到他们就会信我的话了……”

我这顿饭没有吃好,只吞了一肚子凉气。我记起了柏老手中的烟斗,想起了他那冰冷的面孔;还有柏慧的号啕大哭、她的父亲给予我的羞辱、我一时难以接受的现实……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瞬间我才开始正视昨天——柏老真的不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学者。如果事实能够证明这个老师的话,那么一切我都不再惊讶;那一场羞辱、对我的深深伤害,也都不值得去计较了。

因为从此我将把他看成另一类人。

离开那座城市之后,我不想马上返回自己那个小窝了。因为这儿离老师所说的某地只有一天多的路程——我本来因为杂志社的事情要找一个外号叫“老汉儿”的人,他叫林蕖,是吕擎的朋友,也是我们敬佩的一位老大哥。这个人脾气怪异,但他的真知、卓识、才华,以及追求真实的巨大勇气、从不与世俗浊流妥协的坚毅品格,一直吸引着我。过去他曾是学界里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后来因为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失败,就转向了商场。几年时间过去,他现在已是地地道道的一位大富翁……我揣上了一件心事,这会儿就盘算着怎样在看林蕖的时候顺路拐个弯,去那个农场看看……

从车站出来时正好是一个早晨。这是一座北方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火红火红的朝霞把所有的楼房街道都涂成了橘红色。街道被夜间的清洁工人扫过,十分干净。车辆也不算拥挤。总之一切都还好。空中好像鸣奏着某种音乐,柔和悦耳,像一个男童唱出来的一样。

我踏着一条砖路向前。有个姑娘捧着一束鲜花,差点儿和我撞个满怀。她笑笑,往旁迈出一步走开了。一个老妈妈手里端着一点儿什么东西,正愉快地和另一个老太太打着招呼。我看见她们身后是四五只鸽子,它们落在桥头,光滑的小脑袋正东张西望,然后又迎着霞光飞去了。

我愿意在这样的城市多逗留一会儿。我发现这儿的车站离城市中心还有很远。这儿严格讲只是一个准郊区。我羡慕林蕖住在这么好的城市里。从路边的一个小红房子里传来了叮咚的钢琴声。这声音多么熟悉。啊,叮咚的钢琴声。我在桥头坐了片刻。我想让这个城市的霞光浸泡一会儿。好像有粉红色的苹果花雪片一样,一丝一丝坠落下来、坠落下来。它们洒在我的肩上、头发上。

3

林蕖至少有三两处窝。他居无定所,也许富豪们个个如此。我口袋里有吕擎提供的两三个电话,有的没人接,有的是他的助手:“我是他的助手,有话请讲。”甜甜的少女的声音。林蕖有了女秘书,这真有点儿让人措手不及。我对女秘书没有多少话好谈,只问怎样才能尽快找到他。对方不温不火地说那是没有可能了——因为老板到外地去了。“去了哪里?”“哦,这就难说了。”“那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回来?”“那可不一定,有时他会去国外休假。”

我一阵沮丧。看来我们的杂志社如果知趣,就应该早点儿止步。国外休假、女秘书,这一切离我们过于遥远了一点儿。我在大街上徘徊的时候,蓦地想起了许久前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阿蕴庄的某个窗前看到的那一幕。

那天尽管夜色灰暗灯光朦胧,窗子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我还是看到了外面的情景,这使我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发出了“啊”的一声,嘴巴长时间都合不拢。窗外有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剃了光头,肩膀厚实,腰板挺直,正被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簇拥着往前。可惜那个人很快转身,进了一条长廊,被藤萝遮去了。陆阿果听到我的叫声走过来,问:怎么了?我说刚才看到了窗外的一个人,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个剃了光头的高个子是不是叫林蕖?她木木地看我:“那是穆老板。”“穆什么?”“就是穆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