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别(第2/2页)

他走了,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在他久久待立的那个山坡上蹲下来。原来从这个角度看去一切都变了:整个工事被它左侧那个葱绿的山包遮去一截,这时那个小山包的蓬蓬勃勃的绿色、还有绿色掩映不住的那个高塔构成了如诗如画的一幅图片。真是一个奇妙的角度啊。我想那个老人可能是个画家。我再也不想移动,真想在这里迎接一个黑夜。我觉得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夜色,最适合人的艺术冥思。这儿真是美极了。

回到住处后,我把一路所记的一切都重新翻看了一遍。它们在深夜里看起来不知怎么多多少少有点儿失真:就像搜集而来的一段段民间传闻似的,飘飘忽忽。当然我深知它们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特别不能忘记当年那个目击者、那个殉难女性,她是那个口吃老教授临终时在场的惟一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少妇。

我将永远钦佩她、她代表的那一类人。她是目击者——接下去有人又目击了她的死亡……隔壁的那些小孔后面藏下了一些贪婪丑恶的眼睛;而这些眼睛后面还有一个目击者,这就是那位向我叙述故事的老人——这个老人的背后还有没有目击者呢?回答当然是肯定的:那是一位无所不在的老人,即时间老人。

我相信冥冥中真的会有一双更锐利的眼睛,他会把一切尽收眼中。这位永恒的老人就像陪伴了我童年的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是的,他就是那样一棵宽容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李子树,在春风里喷吐着银雾一般的繁密花朵,引来蜂蝶、让人沉醉,在原野上播散出深长的气息……

入睡前我一直抚摸着这些记录……

3

剩下的日子我沿着滋润了那片开阔平原的河流走下去。我在笔记本上又涂抹了很多文字。我想让这些冲淡心中的那些淤积,因为它们压得我没法有片刻的安宁。我心里已经装不下这么多沉重。我在这母亲般的河流旁奔走,还顺手采集了一些植物标本夹在笔记本里……

只要一个人有韧性沿着河流一直走下去,那么高山峻岭也不能将其阻挡,他终有希望看到一片浩淼的大水——它们阔大到人的视野都无法企及——我此刻站在海边,与我相对的那一面就是发动了那场战争的国家。那个方向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我在那里徘徊了很久。两天之后,我再次返回农场。

该与那个老人告别了。我进门时老人正在家里搞奇怪的手工:编了很多鸟笼,一个个罗列在自己的院子里。

“编这么多?”

“送给朋友。”

原来农场里有很多退休的老工人,他们都喜欢养鸟。那一刻我真不喜欢这些鸟笼,因为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想起卢叔那只关锁阿雅的铁笼。它们都是囚禁生灵的牢笼,无论做得多么精巧……

临走前我想让他领我去看看那个老教授生活过的一些地方,去寻找一些痕迹。

老人拍拍手:“那就去吧。”

我们一起在农场的疆界里走着。他向我指点说:“看见这片农场了吧?老教授在这里耕作了八个年头。本来他可以把余下的精力全都花在这片土上,你知道这是一片挺好的黑土,肥得很,攥一把流油。上面长出的东西你见了,都是乌油油的。可那家伙太刚强,太有志气——我跟你说过这没有好结果。你看,他后来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我们老哥俩在这儿躺着聊天,什么都谈,就是不谈地质学。我们还小心地躲开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你知道是谁了,就是那个人模狗样儿、叼着烟斗、如今还穿上了背带裤子的家伙……”

我纠正他:“他没穿背带裤子。我最后见他时,他穿的是一条褪色军裤……”

老人摇了摇头:“你错啦小伙子,那时候他穿褪色的军裤,这个时候你再回去看看,他肯定穿上了背带裤子。没见电视上演的?那是外国人才穿的裤子哩。”

“你怎么知道他穿了?”

“我知道。你别看我是个没有志气的人,可是我的耳朵长。有人到那座城市去了一趟,碰巧见过了那个人,回来捂着嘴在我耳边上小声说:柏老如今喝的是咖啡,穿的是背带裤子……”

我不再吭声。我又想到了柏慧。

接下去老人又告诉:口吃老教授的老伴死时还不知道男人的下落,实际上她的男人比她早死一年多。还有,他的儿子在她死的时候千方百计回来了一次,是给母亲送葬的。“埋了母亲,又埋父亲、埋妻子。什么都晚了……他自己的老婆怎么死的他也不知道。我琢磨他怎么也不会想得出来。除非有人告诉他。那是个奇怪的小伙子,我想他比你还要大十来岁吧。他什么也没有问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不想看看老教授的坟?”

我心头一震,抬头看着老人。

“看不看?”

我点点头。

老人领着我往前走。走啊走啊,穿过了大片的土地,来到了一片石砬子那儿。那里有很多坟尖。

“这都是……”

“都是‘罪人’。”

老人告诉,当年所有被贬到这个农场里做活的人,还有那个城里、郊区,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埋到这儿,他们不能埋到公墓里。

我沉默着。起风了,树梢在响。

“老教授死了,我们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可是后来知道了,总得给他立一座坟哪。我跟农场的人千央万求,他们才让我到城里去一趟。我们俩是一夜一夜聊过来的一对老伙计啊!我哭着去找他的遗物。什么都没有,没有骨灰,火化的时候没留下来。我找到的只是他临死前留下的一只烟斗,还有一顶帽子。我只得把这些取回来,钉了个木头箱子,一股脑儿装进去,埋了。”

“这座坟里只有一顶帽子、一只烟斗?”

老人点点头。

可是那里有个石碑,石碑上刻了老人的名字。我把石碑上简单的几个阿拉伯数码记下来。我想这几个数码也会发人深思的。

就这样,我们在墓前徘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想: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站在荒草萋萋的原野上,我突然认为那个微黑的姑娘本来就不属于我,因为我一生下来就属于另一个家族——我们的这个家族不是靠血脉连接的,它所依靠的东西也许比血脉更为牢固和坚韧,以至于没有什么能够将其挣断和斩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