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 疚(第2/2页)

无处不在的背叛和欺骗,无处不在的神秘游戏。有一刻我下决心重新去读那两册厚厚的地质学著作,以得出自己崭新的判断——可这种想法保持了没有多久便淡漠下来。何必呢?我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它,它除了再次唤起我更大的痛苦、让我重新陷入无力排解的忧郁,不会带来任何有益的东西。即便真如老师所言,它的粗陋、它的谬误,它最后带给老教授的委屈和遗憾,今天也无从补救了。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我将走向何方?

我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来到了电话亭边。

掏出她留下的那张纸片,拨通了电话。

又是那个平静得出奇的声音。我们约定在原来的地方,去那个小小的咖啡馆。

她来了,坐在了我的对面。我们要了红茶。这一次衣兜里那个笔记本再也没有冒出异样的气味,也不会突突跳动了。它大概在衣兜里睡着了。这一次我的手可以放松地端杯了。

是的,再也不需要眼前的这个人去知道那一切了。那可不是一个好故事。如果说她已经有了白发,那么我还忍心使她变得满面皱纹、过早地变成一位皱巴巴的老太婆吗?我这会儿突然多少理解了那位老师的心情:他可能不忍心与我一起进行这种残酷的合作,并且认为种种努力都是无用的。一开始我觉得别人庸俗而胆怯,现在却认为自己是幼稚可笑的。我第一次觉得柏老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憎可恨,因为他一个人既无力也无意加害那个口吃老教授、让那个美丽的少妇跪着死去。他一开始对整个事件、对发生的那一切甚至一无所知。他对可怕的后果并没有足够的预料。他对自己鬼使神差、冒冒失失闯进了地质界而感到了深深的惊愕,还有厌恶。

“你想不到我多么盼望……多想见到你……”

“我……”她好像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我后来常常想到你的父亲。我一遍遍想着那个老人。”

“你是指我的‘义父’吗?”

“不,我想知道的是你真正的父亲——后悔没有听你多讲一点儿。今天再讲已经不可怕了……”

我叹了口气:“今天已经太晚了……以后吧,以后会有更多的时间。”

“当然。我也可以更多地讲讲自己的父亲……”

“哦,那倒不需要……不需要了。”

我在说这些的时候,不知怎么眼前出现的是那棵巨大的李子树;还有树下的茅屋、茅屋下的老人——她就是我的外祖母。我的外祖母啊,我就是由她抱大的;她夜间搂着我睡觉,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她把一切故事都装在心里,那里面有泪水也有欢笑。可就是这样一位永恒的老人,就在那么平常的一个下午,突然地死去了。她的死对于我将是一辈子都不能破解的谜团,尽管在她前边和后边还有很多的人死亡;可是,只有外祖母的死才使我不能接受、不能原谅。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叫着冷酷的神灵——我觉得外祖母的死戳穿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这么好的一个老人怎么可以突然离开呢?一个善良的没有一丝过错的老人,突然就被粗暴地拒绝了。她撇开了这个小果园、这个茅屋,还有她日夜牵挂的亲人、她身边的一切……这是公正的吗?这多么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又多么蛮横!这所有的粗暴和蛮横究竟藏在了哪里?我一辈子都要诅咒它,只要活着,我就会诅咒……

这时候我的眼睛渗出了一层什么。一只温暖的手按在我的脸上,我把这只手抓住了……一股温暖的气息扑到脸上,她久久地伏在我的怀里。我抚摸她,摸着她的肩头,她的骨骼。啊,这个微黑的姑娘,昨天如在咫尺。

她热烈地吻着我,我又嗅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她仍然那么芬芳,那么芬芳。我吻着她,吻着她……不知多久,我试图再次探究和领略往昔——她身上或口腔里的那种栀子花的气息……

没有了。没有那种气息了。原来生活在悄悄地改变什么——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这毕竟不是当年的她了。我们默默地、轻轻地分开了。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双像昨天一样的眼睛。

当海棠树叶扑扑落在地上时,秋天就要结束了。海棠树叶把我们的茅屋顶、把泥土,都厚厚地盖了一层。这些彩色的树叶多么美丽,多么美丽——我捡起来叠好,送给外祖母。外祖母把它们摆在桌子上,摆成了一个好看的图案。

“外祖母,你看它们红得像花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