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我像岳父一样,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儿多。但直到宴会终止的时候,我的头脑都是十分清醒的。岳父今夜高兴极了,频频拍打那个年轻的主人,说了一些有求必应的大话,慷慨而空洞。而阳子与那个酒窝深深的姑娘差不多“触膝”而谈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点儿湿润,望向姑娘的目光深情而痛苦。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六个人自然而然地结成了三组对谈者,除了阳子和姑娘、年轻主人和岳父,剩下的一组正好是我与陆阿果了。她因为没有喝多少酒,比所有人都清醒冷静,谈吐间仍然分寸感十足,这倒让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种逼人的干草味儿又一次袭来……她凑近了我,用只有我们两人听得见的低音提议说:“你一会儿留下来吧。”我哑着嗓子:“不,不行。改日吧……”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意外,从桌子下边飞快地摸了一下我的手,快捷到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酒在心里泛动,开始发烫。阳子非要半路下车和我走一会儿不可,岳父同意了。我知道阳子心里积了许多话。我们一直往前走,走进了校园内的那片小杨树林,见人太多又走出来……最后来到了一排长得七扭八歪的枫树下边,他一屁股坐下,开始长长地叹气。

我笑着问:“‘是她’吗?”

阳子苦笑。

阳子长得还算帅气,比一般的青年更像青年,如黑亮的头发和有光泽的面庞。我相信姑娘们喜欢上他是很容易的。他在这种事儿上很少向我隐瞒什么,我知道几年来曾有几个挺好的姑娘表达过爱慕:她们有的小心翼翼,有的泼辣大胆;有一个姑娘竟在夜大放学路上拦住他喊叫:“你还等什么啊!你还等什么啊!”

阳子这次遇到的是一件真正苦恼的事情:既强烈地爱上了,却又没有勇气走近……“我多么渴望,可她在这种地方工作!她与别人有过那事儿,而且她自己承认了……这让我痛不欲生……”

“……”

我端量着黑影里的阳子,什么都看不清。我害怕这家伙把自己折磨坏了。但愿他能忍住——怎么忍呢?二十出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清水一样亮澈的小伙子,他和她相互诱惑,一旦爱情来临会是非常迅猛的。

阳子咕咕哝哝谈了很多,也许本来想让我听得更明白一些,结果反而让人更加模糊。他告诉真正的痛苦是既无法原谅又无法放弃:焦躁,狂热,一种奇怪的巨大力量在推动自己……每天里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而含混的渴望——它们有时就像涨起的大潮一样,把全身都淹没了;有时又像一把烈火,使自己的每根发梢都在火焰里抖动,一直到烧成粉末—— 一场火焰过去之后,他整个人简直都成了焦炭。他周身的肌肉、骨骼、心灵,包括他的一双眼睛,都被这种火焰焚烧得发疼——奇怪的是他并未因此而变得比过去更加成熟,相反的倒是更加冲动了……这种火焰还在不断地燃烧、燃烧,这真让他害怕了……

“简单点儿说,我一刻都不能等、一刻都不能……我想那样,我想现在就回去——我想回阿蕴庄!我们一起——我们这就回去吧!啊,你说话啊,我们现在……”

我紧紧攥了一下他的手,发现这手滚烫滚烫。我摇摇头。

“你怎么了?我们回吧……我实在不行了……”

枫叶在空中轻轻旋下,落在了我们身上……阳子头上有好几片枫叶,他就像没有发现:“我……白天黑夜都在想她。她的眼睛一直在我面前闪着。我见到她时——那时我只想去握她的手、摸她的头发,想扳住她的肩头……可就在我的手抬起来的时候,又一下想起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情。那种渴望一下子都没了。可是只要离开她一会儿,我又忍不住要跑到她那儿。她太美了。她是那个藏馆里最大的艺术品!”

“是的,她身高足有一米七二,很大的艺术品!”

3

阳子今夜再也不能安稳。这使我知道他许久以来都是怎样度过的。我甚至认为正是与这个姑娘的结识,才让他与这个神秘的收藏馆有了诸多接触。这个过程也许稍稍复杂一些,但我不想问得太多。这涉及到他的隐私。收藏,多么奇怪的行当,这个行当里的最大隐秘或者说奥秘,就是将活生生的、客观存在的、几乎是无需置疑的美据为己有,封存于一个他人不能染指的地方。这就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诱惑力。这对于某一类极想获取这种美的人来说,成为非常残酷的一件事。这是一种日夜不停的引诱和烤灼——对生命的烤灼。

那些收藏品我亲眼看到了。不仅是我,就连久经战争考验的岳父都被吸引到它的近前,目不转睛,不能超脱。但如今对于阳子来说,那个藏馆里最致命的艺术品是一位姑娘。

“当我面对她时,那种渴望让我绝望,让我没有一点儿办法。我不是个软弱的人,可是我试着克制了好久,最后还是失败了。我这一次和过去不一样,就是一开始没有告诉你,原因就是想自己战胜自己……”

“你准备怎么战胜?”

“我……”阳子咬着下唇,“我准备彻底离开她!可是,可是……”

“可是失败了。”

阳子低下头:“是的。我知道最后也不会和她走到一起的,可是我没法舍弃她——我为她快烧起来了……”

“你真的爱她,又为什么走不到一起呢?”

“因为她在阿蕴庄!因为她招待过那里的客人!关键不是她失去了贞洁,而是为什么失去……”阳子急得更是难过得流出了泪水。

我对他充满了同情。我完全能够理解面前的人。可怜的家伙。我抚摸了一下他浓浓的黑发,拍拍他。

“一想到这些我就想离开,欲望也会消失。这已经不止一次了。我于是需要等待,直等到下一次,等到崭新的欲望又重新燃烧起来——又是那种让我熟悉的火焰在烘烤我,它太强烈了,让我日夜不能安息。有时候我在黑夜里难受得叫出了声音。我问: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渴望像一张网一样把我全身包裹起来,勒得我鲜血淋淋,我知道一辈子也没法挣脱它,没法挣脱。我恨不得用拳头把四周的夜色全都捣破……我有时多想跟上你,像你一样出去奔跑,也到大山和原野上去;我想让开阔地的阳光好好晒一晒,我想那样也许就会好得多,会健康起来……”

我倾听着、思忖着。我问:“你以为自己现在不健康吗?”

“大概已经不健康了。我身上好像有什么宝贵的东西给烧坏了、烧掉了。我不会再健康了:我这些年不是在常温下生活的。你知道我的心里在夜夜燃烧——这种不正常的高温会把我身上的什么给毁掉,包括所谓的‘灵感’。我在艺术上会越来越迟钝、越来越平庸的。这是我最担心的。我肯定已经不健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