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第2/2页)

他们都到病人跟前问着、安慰着。我离病床稍远一步,看着他们。我发现岳父只一天没见就憔悴了。他躺在那儿,显得那么苍老、无力,脸色果真是煞白煞白。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头顶原来秃成那样,鬓角白成那样。他的神色木木的,好像已经打定了什么坚实的主意。他的嘴角用力闭着,问妻子:

“医生跟你全讲了吗?”

“没有。他们只说问题不大。”

“扯淡!乱弹琴!”岳父的手烦躁地挥动了一下。

梅子赶紧说:“真的是这样,爸爸,明天才开始会诊呢。”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哭出来。这时候我真想把梅子扯到一边去。多么脆弱,而且她有一副何等混乱的头脑!她的泣哭不是太早了点儿吗?她如果真爱父亲,何必制造这种悬念、这种紧张空气呢?她的哭声一下子引发了岳母和那个可爱的小鹿的哭声,三个人一块儿哭起来。

岳父反而在这种声音里变得安静了。好像这时他就需要听一听亲人的恸哭。他仰躺在那儿,闭上了眼睛,显得非常坦然。

我一声不吭。我等待着这场恸哭平息下来。

3

三个人哭了足有五分钟,才擦擦眼睛直起身子。岳父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颇具几分幽默,问:

“哭够了吗?”

我很欣赏这句话。我微微笑了笑,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他的目光一碰到我又立刻变得严肃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梅子,说:

“我离开倒不要紧,我最牵挂的就是你们俩。我希望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你们互相之间要好好照顾——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他的话让我马上陷入了感动。这种美好的情感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觉得自认识岳父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感动呢。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他说下去:“你们不会总是一致。世界上哪有完全一致的人呢?但是,只要能够求大同存小异,就会慢慢走向一致。你们要坚信这个。做到了这一点才会乐观,也才会幸福……”

我点点头。我想,一个人在死亡的威胁下尚能够说出这样清晰有力的话,不愧是一位革命的老人。一丝敬意从我心头油然而生。同时我也想起了一句古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拍了拍我,把手抽回了。这时候他对在老伴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老伴迟疑着,吞吞吐吐:“这,这……”

我问,干什么?她对我耳语了几句。我说:

“不妨取给他。”

岳父要纸和笔,他想写点儿什么——要留下遗嘱吗?梅子明白之后又哭起来。

我告诉她:这不过是父亲在病情的触动下记起了什么。这时候想写就让他写吧。我还想说:实际上以后也用得着——但我总算没让这句话吐出来。

岳母取来了一张大纸和一支笔。

岳父想爬起来到一边的写字台上去,我们都阻止了他。岳母又找来了一个文件夹,这样他就可以躺在床上,把它按在胸前一笔一笔写下去。

岳父每写一笔,就抬起头来看一看天花板。

我们都坐在一边,像等待宣判一样。

他写着,后来“啪”的一声,笔掉在了地板上。

岳母赶紧跑过去捡起来。他摇摇手:“写完了。”

岳母接到手里看着,开始抽咽。她看完之后,首先递给了我。那上面原来写了这样几条:

一、我死之后,不要开追悼会,不要搞告别仪式。

二、把我的骨灰撒到战斗过的那片大山里,撒到那儿的河流和土地上。

三、把我积蓄中的三分之一上缴组织,剩下的三分之二平分给老伴和两个孩子。

……

我盯着这个遗嘱,不知是什么感觉。我多少有点儿慌。

整整一晚我们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什么消息。第三天梅子笑着,从外边一蹦三跳地回来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接下去她嚷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觉得身上那么轻松。可是那个遗嘱又在眼前一闪而过……

梅子欢跳着跑开了,她太高兴了。她又想起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没有去上班了,于是赶紧收拾一下走了。她的脚步奏出一种欢快的音乐。

我沉默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想起了元圆让我转给阳子的信——我赶紧回到屋里,取来那个薄薄的纸袋。没有封,纸页散着,我瞥了一眼,见上面像诗行一样写道:

他长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他不知道。

他的眉毛。我真想吻一下。他的眉毛。

他长了棱角分明的嘴巴——

他知道吗?这个嘴巴多么适合亲吻!

我开始爱他——好吗?

她好像在同自己商量什么……最后的括弧里写着:

他就是你——你这个傻瓜!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

我在想阳子,想阿蕴庄里的那个姑娘。淘气的、可爱又可怜的元圆,这次希望你能如愿。我知道你是天真无邪的一个姑娘,可惜你把自己的爱隐藏得太深了,对方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