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3页)

当父亲好不容易结束了牢狱之灾,欢天喜地与荒原上的一家人会合时,怎么会想到更漫长的苦役在等待他?不久他就被押到南山的水利工地上了,编在了一些由释放的罪犯组成的“二队”。这里完全是军营式的生活,对二队则是使用了劳改犯人的管理方式,所不同的是没有发放统一的带编号的服装。民工春夏秋一律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冬天则搬到深入地面二分之一的地窨子。大家睡通铺,每人只分到二尺左右宽的窄窄一条铺位,要用砖块作度量单位,所谓的“每人两砖半”。上下工和吃饭休息时都要吹号。伙食全是粗粮,最多的是煮瓜干和高粱米饭,好一点儿的是玉米碴。二队的伙食基本上没有玉米碴,上工时间长,常常要集合训话,劳动定量非常严格。整个水利工地的最高首长是一个退役军人,这人据说是一个立有战功的残废军人,残而不休,主动要求来这里指挥一个“世纪工程”。这个人伤的是左腿,走路一歪一歪,大家暗地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歪”。

“老歪”瘦削不堪,全身好像都是由筋脉扭结而成,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精力超常充沛。他与一般管理人员不同的是,随身配有一把手枪,并且动不动就把它打响。天上飞过一只老鹰、远处跑过一只野兔,他都要放上一枪。与那只伤腿不相谐调的是他的奔波:可以飞快地一歪一歪走路,在坎坷不平的山地上丝毫不比正常人慢。他的粗哑嗓子只要一响起来,所有人都要身上发紧。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毙了你”,平均每天至少要说上五六次。问题是他险些将这句话真的付诸实施:一个在工地上害了眼病的小伙子央求下山没有被应允,结果就自己摸索着跑下山去。人给逮回来就捆在了指挥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先是不管不问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所在连部的头儿将其痛打了一顿。小伙子忍不住,大声叫骂,这一下就惹火了“老歪”。“老歪”说:“我毙了你!”说着就拔出腰上扎了红绸的盒子枪,暴跳如雷,“啪”一声打响了——子弹就从吓得半死的小伙子耳边飞过……

父亲小心到了极点,在整个的二队里,他是最为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这种沉默后来竟引起了一个小头目的注意,这个人横竖瞅着父亲不对劲儿,故意问他一些话,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父亲只是嗯一声或点点头。“这个人有特大闷劲儿,咱得小心才是。”小头目暗中指着父亲对连长说。连长查了父亲的情况,对小头目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家伙!”他让对方看紧一些。父亲每天只是苦作,总能完成定量。他的身个不高,却出奇地有力,锤子打得好,结对扶钎的人都愿意找他。干活时他不穿上衣,这是早在劳改时形成的习惯。脚下的石头晒得烫人,头顶的日头越逼越近。工地上有人学父亲那样,不出两天后背的皮就红了紫了,再有几天就像破棉絮一样一层层揭下来。父亲后背的皮已呈棕色,白天晒一天仿佛没有知觉,到了傍晚常常有一股痒劲儿从深处泛上来。每到了这时候,他就要躺到粗粝的石板上摩擦一会儿,直到磨得舒畅了才爬起来。

有一天“老歪”注意到了父亲,一直在一边看着他打钎。看了一会儿,父亲的痒劲儿突然上来了,于是赶紧躺到了石板上……“老歪”蹲在一边看他磨着,嘴里发出了哼哼声。父亲爬起来才看到工地总指挥在这儿,赶忙低头,一转身就摸过了大锤干活。“老歪”却阻止他说:“喂,我问你,以前干什么的?”父亲如实说:当兵的。“你在几纵?那一年你在几纵?”父亲再次回答了他。“老歪”咬咬牙,突然炸雷一样吼道:“胡说!你这个混蛋……我毙了你!”

无论是谁在这样的吼叫里都要全身打颤,惟有父亲眼睛都不眨一下,蹲下来,手里的锤子握得紧紧的。

大约从那以后“老歪”就经常来看父亲干活了。他一来,连长和大小头目都会尾随上。他们一声不吭地看。在这样的时候,父亲的后背无论怎么痒都不会倒在石板上摩擦,他只是忍着,脸憋得红红的。有一次父亲实在痒得受不了,只好在他们的盯视下一仰身子躺在了石板上,哧哧地磨起来。“老歪”笑了,然后向一边的小头目使个眼色说:“看把他痒的,你取件管用的大家巴什来。”小头目应一声离开了。一会儿,小头目提来了一柄四齿铁抓钩。“老歪”踹了一下躺在那里的父亲说:

“起来吧,好使的家巴什来了!”

父亲爬起来还没有站稳,“老歪”就一下把那个尖齿铁抓钩往他背上一搭,狠狠按住,上上下下拉动起来……白屑一层层脱落,血珠渗了出来。父亲刚要躲闪,“老歪”嘴里发出嗯的一声,按住抓钩柄狠力一拉。

四道红红的血印留在了背上。

父亲一声未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