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夜话(第2/2页)

一句大言,一句空洞的搪塞。我厌烦这样的回答。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阿蕴庄里那些收藏的艺术品,不知怎么,一股愤愤不平之气涌上来,我随口揶揄道:“他应该投资阿蕴庄,成为那里的一个大股东;他应该学一下那个神秘人物穆老板——他们才是同一个阶层的。警惕和恐惧金钱的腐蚀?一个亿万富翁?我怎么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凉呢?”

吕擎半晌未吭。他看着窗外的帐篷,嗓子突然有点儿嘶哑:“也许是我们对这一类人物——我是指对这个阶层的过敏症,也许是并无多余的担心。可我惟独对林蕖有信心也有把握……那是怎样培育起来的一种信心哪!老宁,你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明白……我和他平时联系并不多,有时半年过去了还没有通上一次电话。可我们是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的。相信吧——就像相信我一样相信我的这个朋友,千万不要往坏处想他……”

我不再说什么。因为我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冲动,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愤慨和焦虑。但我内心里对目前的林蕖仍旧没有信任。我更信赖自己的直觉。

3

在桅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的思绪飘向很远很远。我在想一个人大山里的日子,想父亲晦涩而艰难的岁月,想那个一直被我隐瞒了许久的山里义父——这个人啊,我们从未谋面,围绕我们之间却生出了那么多故事。这是一个背叛和分别的故事,也是一个逃离的故事、痛失昨天的故事。我的刻骨铭心之爱竟然就包含在这个故事之中。是的,我心里有一个沉沉的硬块,它硌得我日夜不宁。这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还有其他,有等待我破解的谜一样的宿命。我生活在两个父亲之间,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拟的。

吕擎在饮一种深棕色煎茶,我尝了尝,有股说不出的陈年老味,它完全不同于我早已习惯的绿茶。他说这种茶因为可以藏得长久而变得更为让人喜欢:无论你在旅途中或是哪里,也无论你带着它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日子,它照样可以让你有一次像样的享受。因为它沤制过,所以它不再那么脆弱和容易改变。你尽可以随便煎煮一下喝,也可以往里加盐加糖加牛奶。今夜我试着喝了一大杯,渐渐觉得这不是一种茶,而是岁月本身的苦涩和甘味……我说出了这个感觉,吕擎笑了笑:“茶就是茶。”我知道他总是嘲笑一切书呆子式的酸腐。

沉默了一会儿,吕擎突然问:“你说要进山找父亲——义父?”

我点头。其实我每一次去山里,都觉得和父亲在一起。那是他的苦役地啊,那里的每一处都洒下了他的血汗。我为什么要一次次去接近和寻找?就因为这之前我们之间相隔遥远,我躲避他厌恶他,想与之永远分离。两个父亲对于我都是如此。

父亲的话题对于我和吕擎同样沉重。他蜷在帐篷的一角,那么高的个子竟然缩起来,像是怕冷。他喝着茶,吭吭哧哧:“这种茶是暖性的,对胃好……我最怕、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听母亲一遍遍讲父亲。她好像对现在最满意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社会上把父亲说成是‘学界泰斗’和‘文化岱岳’。这几乎众口一词。她表面上反对,总要谦逊一下,内心里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可我最害怕听到这样的说法,一开始是怕,后来是恨……”

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倾向他,我想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看清他的脸色和神情。可惜他的脸掩在阴影里。我没有听错那个字吧。

“父亲的全部文字我都看了一遍——不止一遍。他死得真冤,因为那些加害他的人一直把他当成了思想的敌人和对手,作为一个异类去狠狠讨伐,直到最后把他从肉体上消灭。其实这种误解多深哪。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好好读过他的书,因为只要稍稍深入一下它们,就会知道父亲这样的人一点儿害处都没有。他这辈子,连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创见都没有。对于生活和社会,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自己的建议和主张,他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打算,直到死,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过。他哪有自己的主张!他从来没有一以贯之的追究探索,更谈不上创建什么思想体系,只是一个伏在案前的文字匠人、只是勤奋劳作了一生罢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害呢?他做的全部工作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无害而有益!他怎么会成了敌人、又成了今天的‘文化岱岳’?”

我一声不吭。我掩去了心底的惊讶,一度怕打扰还把呼吸放得轻轻的。

“这是平凡的劳动。这值得尊敬。可是那些把一个平凡的劳动者封为‘文化岱岳’的人,除了糊涂,更有可能倒会是一种心计和盘算——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在父亲这里止步,止于父亲所能做的这一切,安于最平凡的劳动……”

我忍不住,低声吐出一句:“是的,平凡而伟大……”

“我父亲伟大吗?”他的头硬硬地探过来,那双眼睛闪闪发光。

我低下了头。

“为了不伤母亲的心,我不会轻易说出这些话的。可是我总有一天会说的。他们正想借助母亲和后一代的虚荣心,来混淆和掩盖一些大是大非。可他们办不到。伟大?当然,但可惜不是父亲。我今夜第一次说出了积在心里的话,因为这些话不能在家里说;不说,又会压得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