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富翁(第3/4页)

我发现林蕖由于强调和追求某种准确的表达,不得不借助于略显生硬的书面语,还变得微微有些气喘。他的脸色本来就有些黑,这时在灯光下却显得青灰和苍白。我在他停下的间隙里突然意识到:在场的这些人,除了阳子和吴敏,全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也许有着这一代人共同的生存基因和生命密码,只是我们并不确知罢了。这时我想:这是林蕖关于学生时代以及后来许久的磨砺和挫折的总结/感慨?此番表述,吕擎和在场的所有人又会在多大程度上认可呢?正在这样想着,我发现吕擎的一只手缓缓地放到了林蕖的肩上,用力地拍打和揉动……另一个角落里的庄周一直听着,这时身子转向了一边,像是沉入了一场回忆。在接下来的沉静中,我不知怎么有些冒昧地问了一句:

“你捐助了十几所学校?还有那些城市的收容所……”

林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一切都要继续做下去,一直做下去。”

我鼓了鼓勇气,说:“那么我们的杂志——比较起来它需要的太少了,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上次你的女秘书……”

吕擎在暗中向我摆手,我只好打住了。

林蕖看我一眼,喝一口茶:“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用在什么地方的问题。”

我笑了,一句话脱口而出:“是的,‘钱不缺,但我有更伟大的使用’。”

林蕖点头:“不错。的确如此。这不,你已经替我回答了嘛。”

我不以为然:“可是世上需要做的事业,却不尽是伟大的,有时倒极有可能是很平凡的。”

“是啊,它们也许平凡,但起码不那么让人讨厌。”

棚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觉得手心在冒汗。这时满脑子都是我们那份杂志的封面和内容……说心里话,我自己并不十分喜欢这份杂志,有时甚至是——讨厌……可问题是我在那儿供职啊,除了我自己,我不想听到一个外人使用这样的字眼。我觉得牙齿那儿发胀,但我忍住了。因为我及时地意识到对方多少有理,而且还是来到我们家的客人。

为了缓和气氛吧,我听到吕擎有口无心地说道:“不管怎么说,老兄,你今天已经是一个成功者了……”

林蕖把脸转动着,像是费力地辨认着一个生人似的,盯着吕擎:“你不是讽刺我吧?”

吕擎笑了,看看大家:“谁认为我是讽刺呢?难道你还不是成功者吗?”

林蕖咬咬牙,嗓子突然低下来,变得更为阴郁和沙哑:“当然是。不过这句话别人说行,你说不行。你知道,你这样说不行……”

吕擎不做声了。我从吕擎把脸转开的样子,看出他今夜、这会儿,好像有些愧疚了。尽管在黑影里,一种承认过失、请求别人原谅的眼神,我还是能清晰地察觉到。没有办法,我太熟悉和了解吕擎了。我想可能刚才的这句话中,真的有什么深深地伤害和刺中了林蕖。显而易见的是,林蕖对自己时下的处境真的十分不满。金钱不但没有深刻地让他满足,而且好像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他想要什么?也许他拥有更可怕的豪志。他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他剃了一个秃瓢儿,一个不动声色、悄声潜行的家伙,一个时刻准备赴约的热血中年……但是他与谁、与什么人,有过这样的约定呢?这是一个隐秘,是的,正因为这隐秘只有真正的好友吕擎知道,所以才引起对方刚才那几句愤愤的反击。

庄周轻轻咳了一声。林蕖的目光越过几个人望向角落。庄周一直沉默着。阳子说了一句:“我想,今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也参加南部山区的教育计划,尽上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力量……”

林蕖又卷了一支烟,把纸捻拧掉,慢慢点上,“你是说到我那儿去打工吧?”

阳子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干脆说:“就算是吧。”

林蕖深深地吸进一口烟,吐掉。他被烟熏得眯上一只眼,“那怎么办呢?那里的老乡会怎么看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自语。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阳子身上,显然避开了正面回答。

阳子不安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嫌热似的提了提衣领,转了转脖子。他大概还想继续听下去,听到一个准确无误的回答。

可是林蕖显然不准备就这个问题再说下去了。他可能是在弄清对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不想让任何人参与自己的事业。一种超出想象的提防心让我暗暗吃惊。我敢说这是一个人变成亿万富翁的先决条件——对所有人的不信任、极大的疑心和戒备心。他正迅速改变着自己,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我看看吕擎,想早些结束这场聚会,以便让林蕖回到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去休息。可是吕擎兴致仍然很高。他与这个人毕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似乎可以原谅对方的一切——不过这个人有什么需要我们原谅的呢?就因为他发了财吗?金钱的罪过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吗?今夜我也不知道了。

吕擎可能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想多少为自己作一点解释吧,这时说:“我说的成功,是指你在公司/企业经营方面。这种成长速度是惊人的,这种发展是绝对罕见的。我在说另一个话题,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林蕖仍然摇头:“不,即便是你说的这方面的成功,也让人鄙视!想想看吧,多少人在过什么日子,他们连温饱都没有解决——你去山区和平原看看就知道了,那么多人——那可不是少数人啊,他们在过什么日子!他们为了糊口就得去干,再脏再累工资再低再危险也得拼上老命去干,这样我们所有的‘成功’,花掉的成本都是世界上最低的!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知道这种所谓的‘成功’,有多么脏有多么不光彩……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一个‘成功者’是干净的,也没有一个是值得炫耀的……”

我在捕捉他的每一个字。所有人都听得认真。

“我们没有权利让这么多人、让整整一两代人为所谓的‘成功’去牺牲掉自己。要知道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啊!我在许多地方不断听到有人为消除贫富两极分化大声疾呼——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忘记了,只有这种分化才是快速‘成功’的前提,是‘经济奇迹’的前提啊!有人可能会问:你的意思是苦难越多发展越快?那我就赤裸裸地告诉你:是的!正是!你嫌这种回答太残酷?可是我要说,这就是真话!我不能做一个一边不停地掠夺,一边又耍尽了虚伪的恶心鬼!简单点儿说,我要一百次地诅咒这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