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草(第2/2页)

我还想到了柏慧,想到了柏慧的父亲柏老。我曾经怎样仇恨那个“伪学者”,一度觉得他的双手沾满了智识阶层的鲜血。可是只有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才懂得好好地注视他的那双手: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端烟斗的柏老的手,不是。柏老既不值得也不足以承受这么深刻的仇视。柏老本身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一株幸而没有死亡的“山草”,他只不过在一种时代的误会和误解里侥幸地活着。他本身既是一种不幸,又参与制造了另一些不幸……

这片无边的夜色让我想到,无论是梅子的父母给我造成的痛苦,还是柏老的虚伪、他的欺世盗名,或是其他种种不可告人的阴谋,这一切都有着更为深远的背景和缘由。当我们身处山野,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冷静地面对裸露的夜空和土地时,就会惊讶地发现:他们都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追溯的,甚至是可以原谅的。

我突然觉得没有了敌人。那么,我真正的敌人究竟在哪里?

这个夜晚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 一种没有敌人的痛苦。

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真正地孤独了。我像一个人站立在了无边的荒漠上……

黑夜里,我紧紧地握住了梅子的手……

3

闪烁的星星与大地上的眼睛对视着。这个夜晚我突然觉得天地间有着一种奇怪的无法证明的对应——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只眼睛。这二者之间极有可能分毫不差。为什么?我不知道。可是这是我真实的感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样的闪念在我少年时候频频发生,那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独自面对天空树木荒漠海洋和大山,天籁向懵懂的生命传递一些模糊的、然而是最重要的信息。它们沉积在心中,或化为一个信号飞出脑廓,让我惊讶中又不能解答。今天我长大了并且正在一天天苍老,这些信号不再频频出现,可是偶尔飞临却让我仍然无法解答。它们极有可能是无解之物。

深夜梅子没有入睡,她从帐篷的一个边隙那儿久久地望向星空。我知道她走入了神往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在城里是绝少出现的。我也一样,我不看星星的时候,就会用两耳捕捉四周的声音。那是静下心来就会蜂拥而至的所有大地之声,是风与树木与岩石与泥土交谈的声音,是无尽的生灵喘息之声,特别是山草——这种无边的窃窃私语……在一切的声音之中,山草的声音是最为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因为它是大自然中最弱小最无助的生命。然而它又是最多的生命。

漆黑的夜色中,我仿佛看到一只四蹄小兽在山草中跃动。它小心地伏下身子吻着山草,柔韧的蹄爪拨动着山草。它们在轻吻和低语。这只小小的四蹄动物已经从大海之滨奔到了高山之巅,极目遥望之后又踏向绵绵山岭。它在询问每一株山草:是否见过从海边来的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走失了的孤儿,一株山草?山草回答:我们就是他,他就是我们,你看到了这满山遍野的我们,还有什么好疑惑的?

那只娇小而泼辣的四蹄动物在迟疑中奔驰飞跃。它在山草中穿行,张望,依偎。最后它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也是一蓬山草啊,小小的、四处移动的一蓬山草……

它在想那个不能忘怀的孩子。那是它永恒的记忆。它在历尽艰辛之后还是有忍不住的叹息:“他只要在野地和山岭我就会找到;那些日子里无论他走多么远,我都会找到他;夜里他奔波一天,累了宿在沟边稼禾间,我就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蜷着。我一整夜都能听到他的呼吸。我必须跟随他,以我微不足道的能力护佑他,哪怕在危急之时发出一声啼叫也好。这是我必须做到的,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护佑那些好人、有恩于我们的好人。我一时也不敢松懈地跟上他的脚步,惟恐他走失。可惜我辜负了家族的重托,有辱神圣的使命,生生让他走丢了——他没有消失在山野里,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挡不住他的身影;他最终消失在城市里,在人影幢幢密密挤挤的地方——可怜那里最让我恐惧,我在那里将变得一无所有,眼睛和耳朵和嗅觉全都不再管用,我无法辨析他的声音和气味,我丢失了他!天哪,我没有脸返回海边,没有脸回到我的家族了。最后,我将疲惫和羞愧地伏下来,贴紧大地,化为一蓬山草……”

所有的生命,其归宿就是一蓬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