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2页)

母亲领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迈进了那座久违的城市。我们想偷偷地看一眼那座院落。我那是第一次去看外祖父的遗产,像是光顾一个神秘之地。我们走到了一条阴森森的巷子里,一拐过巷子,眼前就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北面是一道青色的砖墙,墙的上方探出一些紫荆花、一些高大的玉兰树。砖墙上有一个很气派的绿色铁门,门上装了拉铃。宅院其实很大,里面长着各种各样的花树。院子里面的格局似乎很复杂,但一望而知,那是一些特别讲究特别精细的建筑,我敢说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房子。

绿色的铁门紧锁着。母亲领我穿过巷子,绕到了宅院的后面。这时我们才大吃一惊:原来院子还有一个后门,门后正有一伙人吵吵嚷嚷的在干什么。母亲告诉:当年这个后门很小,而且是常年关闭的。可这时我们看到后门早就被开大了,还安了一个丑陋的大木栅栏门,它与整个院落是那么不谐调。正看着,木栅栏门被吆吆喝喝推开了,一帮人抬着一些破碎的砖石从里面走出来。很清楚,院里正在修筑什么。

妈妈握着我的手,悄悄地、几乎是后退着离开了。

后来我们在街上找人打听那个宅院的事情:问有人在院里干什么?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那里要被改成一处招待所;还有的说那里今后要用来关押犯人。他们说反正宅院里的过道、窗户,一切地方都要安上铁条……我觉得这太可怕了。他们要关押什么人呢?他们有什么权利侵占我外祖父的宅院呢?

第二天,母亲一个人到小城去了。我知道她去干什么。我心里知道那一次行动有多么可怕,我觉得母亲真够勇敢的。

那一天很晚了母亲才回来。她告诉我,接待她的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他蛮不讲理,说那座宅院在外祖父死去的第二天就没收归公了。于是两个人有一场唇枪舌剑。

母亲当时问他:凭什么要归公?

“就因为你的丈夫,我们要剥夺这个坏家伙的财产。”

“宅院是我父亲和母亲的,父亲去世了,可我的母亲还健在;即便他们全都不在了,你们也没有权利没收他们的财产,它与我的丈夫毫不相干!”

那个人瞪着一双金鱼眼,说:“你爱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去告吧,就是要没收这个坏家伙的遗产!”

“难道我父亲也是坏家伙吗?”

“他也是!”

妈妈告诉这些时气得呼呼喘,她扯紧了我的手说:“我们还要到上边去。我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妈妈又出门去了。她走前对外祖母说,要出去做点儿别的事情,大约需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外祖母信以为真。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妈妈做什么去了。

3

妈妈三天之后才回来。这一次她的神情有些振作了,告诉我:接待她的人答应查一下档案,查一下最原始的依据。也就是说,他们要弄明白这座宅院到底属于父亲还是属于外祖父。我建议她和外祖母一块儿去,可是妈妈不同意。她说你外祖母再也经不起这种颠簸了,要知道你外祖父的死、你爸爸的被捕、我们的举家北迁,都使你外祖母受尽了折磨。我们不能让她再知道这件事了,千万不能了——宁可失去那座宅院也不要惊动外祖母,不要惊动她的安宁了。

后来是我跟母亲一块儿去了。我像是她的一个小卫士,也是外祖父的继承人;我是他遗留在这个家庭里惟一的一个男子汉——当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立刻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再也不觉得自己小了。

记得那天母亲领着我来到一处蓝色的小房子跟前——我直到今天还记得它的窗户上镶了蓝色的铁片,门是一种黑硬的大木头做成的,也刷了蓝色;门上有着铸铁做成的很精致的装饰。旁边是一个挺小的红色按钮。我们按了一下,一会儿门打开了。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有人开了门,我们就走进去。首先是两个排椅,妈妈让我在排椅上坐了,接着又到隔壁房间里去了一下。停了一会儿,一个很胖的人走出来,他斜叼着一支雪茄,看看我,在离排椅两三步远的一个木桌旁坐下来。那上面有两个不同颜色的墨水瓶,有蘸水笔,还有一把挺奇怪的戒尺模样的东西。我以为他就是法官,因为他的样子很威严。这个人满头白发,那样子一点儿也不令我讨厌。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是那个年代里难得一见的好人。他承担着很大的风险来办我们的事情,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可怜的“孤儿寡母”。

母亲那一次从头陈述了自己的理由,那个人就用一支蓝杆钢笔慢悠悠地记着。母亲讲完了,我就站起来,迎着他说:

“这是我们的老屋!”

我那时竟然奇怪地使用了“老屋”这个词儿。我嚷道:“我们还得回老屋住——还有外祖母,她愿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因为它是我们的。有人把我们老屋后院的墙给刨开了,我们没有告诉外祖母……”

那个满头白发的人摘下了眼镜看着我,说:

“是吗?”

他显然有些喜欢我,这时顾不得记录,问:“你多大了?”

我告诉他:“我十二岁还多呢!”

“多多少?”

“三个月零……”

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脸,又微笑着看了母亲一眼。

他重新坐下,在本子上又记了几笔。后来他把写成的东西夹到了一个大本子里……

这就是那一次给我留下的一些印象、一些细节。

再后来,那座宅院的一部分就成了我们的。

在那个年头,这次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我们一家,也给了我们生存下去的勇气。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得到这处院落中的几幢房子。今天看,如果我们把它留下来也许更好,可是那时候我们没法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们实在太穷了。我们甚至连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外祖母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野地里剜菜,撸一些嫩树叶,变着法儿做出东西给我们吃。母亲在做活的空闲里如果遇到一丛蘑菇,会高兴得什么似的……我们必须卖掉那处院落。可恨的小城人已经鼓足了劲儿跟我们作对。他们千方百计设置障碍,最后想法把价钱压得只够当时公平价格的几分之一。他们差不多又从我们手里夺走了这片院落。

但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我们毕竟还是把它卖掉了,尽管只卖了很少的一笔钱。重要的是,我们拥有了卖出的权利——如果我们不同意卖,它将仍然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