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第2/2页)

整个的夜晚她都握紧了我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我想,这个大山里遗留给她的故事告诉了什么?她明白了什么?她能知道我突然离开这座大山意味着什么吗?到底是什么缘故?她不曾追问……可是她会悟得出来。

我当年就像逃离恐怖的厄运一样,一有机会就要逃离。但我不知道那一次的逃离留给我的会是这么深的误解、这么长的牵挂。显而易见,我成了一个罪人,而且没有多少弥补的机会。我所能做的也许就是更多地帮一下老人,仅此而已。

天亮后,我把接老人到城里住一段的意思跟她讲了。

老妈妈全都听得明白。她听了之后久久没有做声,一双失明的眼睛望向窗户,仿佛透过窗户望向了很远很远。这样停了一会儿,老人突然吐出一句:

“好孩儿,你去商量商量那个人吧。”

“谁?”

“就是昨晚随你们进来的那个男人——偏他哥呀。”

我给弄蒙了。但我没有问,就带着这个疑问回到了西间屋里。在那儿,我琢磨着老人的话。后来,我让梅子留下,一个人走向了街巷。

这个我生活过的可怜的小山村,它的每一块石头我都熟悉,可是如今它真的变得陌生了。街上行人的目光告诉了我什么,还有,老人那句奇怪的嘱托也告诉了我什么……

我打听着,费力地找到了偏的哥哥。

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早晨的时光里奋力做活。他砰砰啪啪在屋里砸着什么。我推门一看,见他坐在地上,两腿伸平,两手各握一把菜刀在剁着猪菜——这个姿势多么熟悉啊。我突然想起了父亲——那个平原上的父亲!他归来不久也学会了这么干活:两腿伸在地上,一手握一把菜刀,砰砰啪啪地干着。那种奇怪的姿势曾经让我很久以后想起来都有点儿害臊,他那两只乌黑的脚伸在那儿,我不知道它们像什么,我只是有点儿讨厌那双脚——这会儿我看到的是一双同样大的乌黑的脚:它们肮脏不堪,散发着臭气,上面有着无数的裂口和纹路,里面塞满了永远也洗不掉的灰尘、泥渣。可是,这时候我在一边蹲下来,着迷地看着他挥动菜刀。

他像没有看到我一样,只顾低着头剁着、剁着,好像沉迷进这种特有的音响和节奏之中了。他眼前的猪菜剁得很碎很碎。我发现他在干这一切的时候,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后来他的眼睛睁开了,活计也做完了。

他从一边摸起烟斗。我告诉他要把老人接到城里住一段的设想,然后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事儿。”

他眯着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吐出了长长的一口烟:

“不是你要商量我,是她要商量我哩。”

“是的,她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孩子,听老人一句话吧,不要把她接走。不要把她接走——你知道这个村子里有多少孤单老人吗?”

“不知道。”

“那你也不用打听了,反正你听着就是哩。我们俩就是孤单单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走了以后,她男人死了,孩子也死了——知道吗?只有我一个人去帮她料理日子。她的眼看不见了,是我牵着她的手在院里走,在街上走,出去晒日头……你知道吗?娃儿家,娃儿家……”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突然间领悟了:我连领走老人的权利也没有了!

他像哀求似的对我说:“好孩儿,你不要领走她,不要领走她。你知道山里有多么冷吗?你知道山里人是怎么熬冬的吗?上年纪的山里人入了冬都是搂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