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2页)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小汽车吗?”

“那还用说?他有,你没有,这样一比怪丢脸的。如今别说村头儿了,哪个村里都有一两个人住进了小洋楼、养起了小汽车哩!你想想,当个村头儿没有小鳖盖子还行?顶孬的也买辆大头车坐坐。呜呜一按喇叭,威风不是?”

他不知道我们是谁,虽然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厌恶,但仍不敢流露过多的牢骚。他说完了那番话,与我们怔怔地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拍拍脑瓜,一扭头就要离去,再也不理我们。我们只好往村子深处走去。

这儿显然比我们前些天看到的那些村子富足多了。进了街巷,可以看到每户人家都有一道石垒的院墙,而且院门也比其他地方讲究得多:它们先砌成两个石柱,石柱再用彩色石英石装饰一新,上面才是石板做好的盖顶,这就形成了一个挺气派的大门——我们在其他村子看到的院墙则简单多了,那是一律土坯垒成,顶多加个石基;还有的直接就是庄稼秸秆扎成的篱笆,连大门上面的顶盖也是用茅草搭成的……最让人高兴的是,我们眼前的这个村子多么喜欢栽树啊,瞧这里的每个院落中都有一两棵茂盛的大树。

3

走在村里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开始考虑怎样过夜。我们想找一户有空闲房间的人家住下,结果发现这很容易:他们不仅像其他山区的人一样好客,而且大多数人家住得都很宽敞。我们在他们眼里多少算是一些打扮奇异的城里人,他们凭经验知道招待我们没有什么不好:可以从客人嘴里听到一些新鲜的城里消息,遇到大方一点儿的来客,还可以得到一点儿礼品、一些新奇的小玩艺儿。他们说:不久前有些地质勘察队员就在这儿住过,人家跟村子里的人交往得正经不错哩——果然,一开始他们就把我们俩当成了地质勘察队的,于是我就顺水推舟,说是来搞勘察的。

“又要找金矿吗?”一个满脸胡碴的中年人问。

我摇摇头:“不,我们要从这儿翻过鼋山,去看北面的水利工程。”

“嚯咦!”中年人咧咧大嘴,“看那些大山洞子?”

我点点头。

“嚯咦!那可是个大工程。”他伸伸舌头。

他说得不错。据我所知,整个工程前后一共搞了几十年,大约从五十年代末一直搞到七十年代末。那是由大大小小的水库、长长的水渠和数不清的涵洞组成的一个复杂的水利网,仅仅是八十米以上的涵洞就有十几座,最长的一个地下隧道长达六百多米,而且每一条隧道在开凿时几乎都有人员伤亡……

我们走进的这户人家大概是新婚夫妇,一切都是簇新的,房子盖得既结实又宽敞。仔细看看就可以发现这户人家的不同寻常:四壁都由合成材料装饰过了,地面铺了水磨石地板;屋里有沙发、背投电视和音响设备。但屋角仍然有一个很大的火炕,上面摞起了高高的被子。有两辆大功率摩托放在大房间与厢房之间的通道上,男主人正蹲在它们旁边。女人手上、耳朵、脖颈,到处都挂满了金光闪闪的饰物。她见我们走进来,就把嘴里的瓜子皮吐了,然后大声问了一句:“嗯咹嗡啊?”

由于口音太重,我们竟一个字也没听懂。

梅子尽可能放慢声音说了一遍,男的马上哼一声,示意女的把我们直接领到厢房去。

我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不想住这户人家了。我借故说走错了门,道了歉就走出来。我请引路的老乡给我们介绍一户普通的人家。他想了想,就把我们领到了另一座宽敞的屋子跟前。

这儿仍然住了一对新婚夫妇,但他们对人热情多了。进了院子可以看出,这房子虽然宽敞结实,但屋内的陈设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屋顶照例没有天花板,露出崭新的高粱秸,细细的屋梁支撑着轻飘飘的顶盖;屋内像我们看过的其他村子一样,没砌隔壁。只不过这里的人更喜欢宽敞,所以家家都把屋子盖得大一些,但这并不能说明有多么富足:整座小院中,屋里屋外都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一般的城里人眼里,这儿的杂七杂八大多可以作为垃圾扔掉,比如说一堆碎玻璃、几个瓷瓶、一堆烂草、几块碎木头。可我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都是宝贝——碎玻璃可以卖钱,瓶子要等待酒厂来回收;烂草和碎木头是烧火做饭的。院子当心有一个圆圆的大草垛子,只有它让梅子非常喜欢,她在垛子前端详了好久。

新婚夫妇住在正屋,他们让客人住厢房。院里到处都贴了“喜”字,不仅是屋面、大门,就连树干上也贴了。我们到厢房里待了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我觉得这一对新人好像有点儿特别,最后连梅子也看出了什么。她小声对我说:那个新娘老要向她使眼色,露出神秘的微笑,好像故意要和她亲近,要攀谈什么——新娘碍于男人跟在身边,总是左顾右盼的。

我发现这个女人比男人至少要大十几岁,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结婚的姑娘,看样子有四十多岁,嘴唇抹得血红,眼眉也描过,腮部还搽了厚厚的胭脂。那男的大约三十多一点,是山里最常见的那种大龄青年。男子的模样很憨厚,紧紧闭起的一对厚唇特别让人放心。女的颧骨很高,颊肉贴紧,这种人在山区并不多见。

天就要黑下来了,主人给我们送来一壶热水和吃的东西。吃的东西都装在一个大草篮里——多别致的草篮啊,上面是一种宽叶茅草做成的篮盖,而且利用不同颜色的草编成了花纹。这样一个做工精致的草篮如果在城里要卖一个好价钱呢,它会被当成一件艺术品摆在显眼的位置。梅子笑眯眯地抚摸篮子,好像吃的东西倒是其次。

一会儿院子外面有人喊什么,原来是街上的人在叫男主人。

丈夫刚刚出门,新娘就凑过来了。她问我们在这里过夜还缺什么,可是问过了并不走,其实是想留下来说话。她最后把梅子引开一点儿,两个人一问一答,好像谈得很投机。我惊异梅子能够这么快地与一个山区女人拉起了家常,有点儿高兴……她们直拉到半夜,后来院门一响,男人回来了。她立刻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