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礼帽(第2/2页)

这跟我们在学校时的生活几乎是一样的。记得那个假期一伙儿人结伴到半岛去,夜间也点起了篝火……最后的几天,我与柏慧脱离了大队人马,沿着鼋山北坡往西走下去——结果就有了一次难忘的旅行。那是我一生最甜蜜的回想。

就是那一年的元旦前,我们课余时间排练一台话剧,兴奋得忘乎所以。我们每天忙到了熄灯时间还不回去。我似乎还做起了编导。大约是柏慧在一旁的鼓励吧,我干得有声有色……记得那天从排练场走出,天很冷,我一个人揪紧了衣服往前走,踏着一地撒落的柳枝。迎面有一个人站住了,我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是政工处的。这个人毛发稀疏、上唇的胡子发红,人送外号“红胡子”。这会儿他定定地看着我……

他做个手势,把我领到了一间屋子里去,那是他的办公室。我有个预感,是的,不出所料……正在我一无所知兴高采烈的日子里,原来已经有人因为我父亲的问题折腾了好几个月。那台为元旦准备的话剧当然搞得乱七八糟……那一切啊,真是不堪回首!

我的大学生活啊……

那个夜晚,大学生们长时间围着我们的帐篷。一个头发焦黄的小伙子凑过来问了句:“你们是哪儿来的?真的来结婚吗?”

梅子马上代我回答:“是的。”她很开朗地伸手在小伙子背上拍了一下。梅子可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看来她今夜有些兴奋。

小伙子站起来,她又让他坐下。有人“咔嚓”一声给他们照了一张快照。

旁边另一个小伙子从怀里摸出烟斗,用两块石子夹起了一个红色的木炭,燃着了烟斗。

“我觉得你的模样很像一个人……”我借着篝火的光亮打量着吸烟斗的小伙子。我在想那个人端起烟斗踱步的模样。

这个小伙子刚刚二十岁左右,可他的神气已经很像一个学者了,眼睛微眯,因为总是昂头看人,所以薄薄的脑壳上过早地有了几道横纹。他的头发可笑地向后梳理,已经留起了背头。我想告诉他:一个人不能过早地留起这种发式——我刚要对他这样讲,梅子就说了:

“你这么年轻就吸这么大的烟斗啊?”

小伙子把烟斗从嘴里拔出来,幅度很小地摆动一下,显得极有风度:“怎样嘛……”

这种浅薄的模仿令人觉得不能忍受。我不再理他,转过脸跟别的年轻人讲话。

那个头发焦黄的小伙子还是固执地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是来结婚的。”

“专门来结婚吗?”

梅子笑了。

我说:“对,我们是专门结婚的人。我们一辈子就在这山野平原上跑来跑去地结婚。”

小伙子姑娘们“轰”地一下笑开了。大概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有人可以花上一辈子时间在大地上奔波结婚,那该多么滑稽。

3

我想这个别出心裁的回答会让他们记住的——当他们很久以后回忆起这次考察的时候,一定会首先记起他们遇到了一对奇怪的男女:他们一辈子都在山野和平原上奔跑结婚……

这其实就是一种“热情的流浪”。与那些冷漠的流浪不同,这种流浪是心怀了一种炽热的——这在我们的家族里是绝不陌生的,从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奔波、到父亲的一生流离……

我最愿意回想的,就是小时候跟上拐子四哥在野外过夜的情景。我们看着打鱼人点起的火把,听着他们呼叫的号子,躺在芦青河入海口久久不眠。各种小动物弄出的声音都进入了耳膜,我甚至听到了秸秆垛子里有人咳嗽。拐子四哥喷着鼻子说:“那是刺猬咳嗽,它就像老头儿一样,吭吭,吭吭……”

我回来学刺猬咳嗽给外祖母听,想不到她非但不笑,还沉起了脸。果然,这一下又触到了往事。外祖母说:“你外祖父有几天夜里老听到后窗有人咳嗽,有一次他摸出去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是个刺猬’,你外祖父跟我说。他说得声音很大,告诉我‘是个刺猬在那儿咳嗽’。可是第二天,他把你父亲叫到屋里,两人说了很久。第三天夜里,你父亲急匆匆跑进来,满脸蜡黄。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夜没睡,他把那个帽子——有个小圆洞的帽子往桌子上一扔,嚷着:‘不错,是个大刺猬。’我看见帽子上沾了血。你父亲说:‘它在那儿咳嗽,我就给了它一枪’……”

……

水库边的篝火还在蹿跳,刺耳的音乐声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个穿牛仔裤的姑娘手里提了一个很大的录音机。音乐声里,有人原地扭动起来。扭啊扭啊,篝火把他们的身影铺在地上,不停地抖动。两个影子、三个影子,更多的影子叠起来,叠得很高很高。

“白皮,你这个坏蛋,把声音再放大些!”一个沙沙的嗓子叫着。

叫“白皮”的那个姑娘把音量放得更大了。

火焰往上猛蹿,它也在乐声里舞蹈。我渐渐注意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孤独的小伙子,惟有他没有加入狂舞的人群。他在一边站着,面色阴郁。后来他终于转过脸来,看着我和梅子。我做个手势,邀他坐过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坐在我们身边。

我们交谈起来。我这时想起了一个很老的问题,就是有人在当年问过我的,这会儿我终于有机会再问他一句:

“你为什么选择了地质学呢?”

他转脸看着天空,空中被火焰映得什么也看不见。停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一笑,瞥一眼梅子说:“我们约定了要考地质学院……”

我问:“跟谁约定了?”

“跟她……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

“我问的是——最初,你们为什么决定要选择地质?”

小伙子摇头:“不知道。好像觉得这挺浪漫的……”

“它哪儿‘浪漫’?”

“做地质工作就要漫山遍野去跑,我觉得这很浪漫——也许这只是年轻人的想法。反正我们准备试一试……”

我没有做声。爱情和浪漫的地质学结合在一块儿,这当然很好。它真的非常有意思。我又问:

“你到底是爱地质学,还是爱它的那种‘浪漫’?”

小伙子认真想了想,最后说:“爱它的‘浪漫’……”

我笑了。我对梅子说:“他很想当个到处奔走的流浪汉……”

小伙子腼腆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