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我们到黄河堤上去……”

“再到哪儿?”

“到山上!”

我们一起飞跑时,他肯定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运动员,也忘记了我的年龄比他大一倍。我们沿着一个高坡攀登,最后我终于喊起来:“你这个长腿骆驼,体工队员,我怎么能跟得上呢?”

“让我驮起你跑吗?”他回头看着。

屋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我睁开眼睛寻找小鹿——他缩到了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

人一生病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婴孩,躺在那儿让人照料,甚至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这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生病竟然是我最高兴的事情之一。我发现家里人对我变得更好了,他们简直是无微不至地对待我,一个个全忙坏了。外祖母和母亲都呵着气对我说话,千方百计让我高兴,为我做好吃的。病很快好了,日子一长,我甚至想过:就让我再病一次吧。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们忙碌的身影,她们的咕哝。

外祖母说不要迷信西药啊,草药才更好……一种草长在橡子树下,她把它捣碎,又给我敷在了额头那儿。“这孩子啊……”外祖母搬动砂锅,倒水,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又伏到跟前。那些草药敷一会儿就要换掉,再把新药敷上额头。她夜里搂住我睡下。

夜色温吞吞的。外祖母不时地拍打我一下,“睡吧,睡吧”。“你快讲个故事吧,讲个从没讲过的故事。”

“你好生躺着,得病了不能那么多话……”妈妈从一边过来,把我的手扳开,放进我手里一样东西,又把什么剥了皮塞进我嘴里。一股浓浓的薄荷味儿,糖果……这是妈妈给予的赏赐。

“生病真好。”妈妈走后我对外祖母说。

“胡说。哪有盼着生病的?以后好好听话,别再一个人乱窜……河水太凉了就不要往里跳,现在立秋了,立秋了就不能到河里海里洗澡了……”

我打断她的话:“你让我到卢叔家去吧!再不你把小阿雅抱过来玩一会儿……”

外祖母不吭声。我再一次请求,她就真的走开了。我知道,这同样是疾病的力量。

一会儿外祖母就回来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让我一伸手触到了。我展开两臂把它抱在怀里,听它吱哇叫唤。“不认识我了吗?你这个家伙……”我吻了一下它的鼻梁。外祖母吆喝一声:

“你这孩子,它脏……”

我不以为然。最脏的是人,而不是动物。我曾经扳着猫和狗,还有阿雅的嘴巴看过,它们都有通红的小舌头,雪白的牙齿,那真是纤尘不染。而人就远远没有这么卫生。我把嘴里的糖果吐给了小阿雅。它喷着气,把嘴里的糖果拨弄得格朗朗响。我抚摸它的头顶,小声对它说着亲热的话。阿雅不好意思了,用鼻子对在我嘴上,堵住了我的满腹话语……半夜了,阿雅一直在怀里拱动。它大概还想吃到什么,短短的前爪在四周胡乱按着、推拥着。我把它搂紧了,让它安静下来……

“喜欢一会儿就放一边去吧。”外祖母催促说。

“不,我要阿雅给我讲一个故事。”

“那就让它给你讲个故事吧,傻孩子。”

我闭上眼睛听故事了。阿雅一动不动地伏在枕头边上。我想象它的嘴巴真的活动了,真的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丛林里的故事……

3

阿雅说她是个小姑娘,妈妈领着她到山上去——就是平原南边的那一片大山。妈妈说要去找一株野花栽到盆里。她们拿着小镐、小铲往山上攀登。

这是个明亮的早晨,阿雅的妈妈兴致很高。她没有别的事情,只想和阿雅玩一玩。妈妈喜欢她,把她抱在怀里。“妈妈,我快长大了。”“你还是个娃娃呢。”她扯着阿雅的手往山上走。那一天山上的雾真大,阿雅觉得这很危险,她们常常看不见路径。妈妈用小镐头拨拉着路边的灌木枝条往前走。她显然熟悉那条路。她们登着登着,渐渐把浓雾甩到身后去了。原来晨雾只达到山的半腰,再上面就很清爽了。她们看到了一种紫红色的花在路边摇晃。妈妈说:“我们要找一种黄色的花……”她喜欢黄色的花……山尖上有一个标志架,那是为飞机导航用的。就在那里,她看见一个人倚着标志架站在那儿。她说:“妈妈你看,有人比我们来得还早呢!”妈妈说:“我们快走。”她怀着好奇心跑啊跑啊。山路很陡,她只跑了几步就累得喘起来。后来她终于领先妈妈几十米跑到了标志架跟前。这时她看出来了,倚在标志架上的是一个小男孩,不,他也许比她还大一点儿,算一个小伙子了。不过他背对着她。后来,她故意把手中的铲子在石头上碰出了声音,那个少年就缓缓地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碰了一下,发出了铮铮的回响。他好看极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好的少年——不,她梦中见过一个这么好的少年。她这会儿一下就爱上了他……趁着妈妈还没有赶来的一段时间,他们悄悄地、迅速地接了吻,还做了一个约定。他们约定几年之后就在这儿会面,谁如果违背了约定,就从这高高的山上跌下去好了……

几年的时间一闪而过,那个少年长大了。他们真的要在一块儿了——从此他们将永不分离……

阿雅在被窝里飞快钻动。它把这儿当成了野外的洞穴吗?它在我的腿上、背部和胸部到处乱嗅,像要记住一种气味……

天快亮了,外祖母离开了。母亲接替她照料我。我躺在床上,觉得黎明前的颜色那么温柔。这光色像彩色的苹果花,在轻轻地坠落、坠落……当它把我的躯体覆盖了的时候,真正的白天也就来临了;当它把田野、高山、河流照亮的时候,大地上的白天也就真正降临了……

母亲坐在床边,有时躺在身边,我总把她的一只手搂在怀里。她开始讲故事了。她的故事很多,我大半都遗忘了;可是关于父亲和战争的事故,我却永远记住了……

“到了夜间,我们的人就活跃起来……”

“‘我们的人’是小动物吗?它们在夜间才活跃起来。”

“不准胡说……”妈妈拍打我一下,讲下去:“那天我们的人胳膊上都绑一个白手巾,那是记号。月亮刚升到小树那么高,那边接应的人就顺着枯河爬过来了。港口上五六个游动哨早就睡着了,一帮人趁着这段时间从西面的老墙上翻过去。老墙上有碎玻璃,你爸原来说那些老墙基是些酥石垒成的,用镐头撬个洞,部队从那里进进出出,又迅速又隐蔽,可是殷弓不同意。他坚持让他们搭人梯爬老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