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3页)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口吃老教授、那个老年讲师。是的,他们在后半生都曾经被“饥饿”深深地困扰。他们崇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在强暴面前也没有跪倒;可是他们却惟独抵挡不住“饥饿”的折磨—— 一辈子与书为伴,过惯了精神生活的人,当有一天要与这一切绝缘、连一片字纸也看不到时,竟是那样难以忍受。这种“饥饿”的滋味也许真的无法消受……剥夺了他们精神劳动的权利,杜绝一切这样的机会,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也会被这种“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们最后不得不伸手接过一碗馊食……

“听听吧,这就是父亲他们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们从小就听惯了,可就是没有听听另一些人的故事,比如山里人的故事。在那些最偏僻、最贫穷的旮旯儿里,就活着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一代一代都有自己一套对付日子的办法。他们很穷,待在山窝里受尽磨难,平时却并不比我父亲他们沮丧,结局也没有那么惨。他们甚至很乐观。有人如果认为他们都是些痴呆呆的土人,那就错了。我深信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真正的智者,他们拥有另一种坚忍和强大,他们像泥土一样不可战胜。这其中的奥妙到底在哪里?我们应该多问问多想想。但是,很不幸,我们是一直漠视这一点的。我们耽搁得太久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才想抓紧时间,准确点儿讲是要找个孤注一掷的机会——彻底甩开那一团污浊,走进另一个世界!这一趟非走不可,因为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会越来越差,将来想走也走不远了。我们已经耽搁不起了。我整天想的就是这些。我把父亲的手稿一沓一沓找出来,母亲不让动,我就告诉她:我们必须把它放在阳光下晾一晾,不然的话就会霉烂。我小心地一页一页放开,就像山里人晾晒地瓜干似的,把它们晾在院子里。翻动这些手稿的时候我才明白:父亲当年真是‘饥饿’而死——他们后来又允许他译和写了,却不准他署名。他甚至是有些感激地伸手接过了这‘活儿’,就像饿个半死的人不顾一切地接过那碗变质的‘份饭’……结果他还是没有挨过最后的那场大‘饥荒’。”

我久久沉默,因为我无言以对。他在说精神的饥荒,那是一场空前的、后来人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和相信的大面积的饥荒……我由此又想到了那一次林蕖的长谈,他的关于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特殊境遇。显而易见的是,吕擎的痛苦是与之不同的,但却是彼此影响相互关联的——那个夜晚参加交谈的人当中,除了林蕖,似乎只有两个人有机会观察过大面积的底层生活,这就是我和庄周——当庄周说将来要做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时,林蕖却持某种保留态度。他说:“这种记录和展示既是急需的,有时又是危险的,它会使我们与另一些人划不清界限。个别人正在把这些当成一种话语权、一种资本和手段,他们已经蜕化成了冷酷的目击者和情况收集者……”

我曾长时间理解着林蕖的话,想弄懂其中的深意。我不明白的是,冷酷不好,但“目击”和“收集”有什么不好?所谓的苦难,它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一个默默行动的人,才是真正强有力的人。我说:“林蕖,这家伙怪怪的,我发现他与我很难交流;不过他正在扎扎实实做事,这是让我钦佩的地方。”

吕擎点头:“他每天忙得马不停蹄,所以绝不会得什么忧郁症。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恐惧,我知道他现在怕极了——你上次就应该发现这一点……”

“他吗?他恐惧什么?财富?女秘书?”

“他恐惧被这一切腐蚀。他非常恐惧,这是真的!因为他开始怀疑自身的免疫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