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模特(第2/3页)

她哈哈大笑,吟哦之后把阳子推了一下,接着又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

阳子终于经不住那一下摩挲,脸立刻涨得像红布一样,而且溢满了幸福。

女模特儿像介绍一个陌生人那样,指着阳子对我说:“这小伙子还是一张白纸,它‘可以描最新最美的图画’——不过谁来描他呢?”

我笑着说:“你来描他好了。”

她严肃地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过这个小伙子已经懂得够多了,不光是在专业方面——两性方面也懂得够多了。这个小伙子才二十来岁,可是我觉得他像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一样成熟。他在许多方面都是这样,真的。”

阳子忿忿地说:“胡扯……”

女模特儿没有理他,很快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在过去,我一直因为我自己的欲望——我是指那些不可抗拒的诱惑——而紧张;后来这种诱惑越来越强大了,让我简直没法抗拒……不久我做了专业模特儿。在各种各样的目光下,我觉得那种诱惑逼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而事物都是物极必反的,当它们近得没法再近的时候,就会在突然之间全部消失。我就像得到了解放似的,一下子放松了。我觉得生活中如果没有这种不可抗拒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会放松得很。我想不明白今后该怎么办?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处女——这是我的全部财富吗?当然我不会这样认为,这样就显得太可笑了……我的父亲在很多人看来连野兽都不如,情欲彻底毁坏了他。可是那个人在我眼里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也在极端的事物上找到了自己。他是一个放松的、有觉悟的人,我现在很喜欢他。他也许不是一个好的男子汉,但却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热情的、真正认真的人……”

我又一次听到有人在我面前使用“热情”两个字。我吸了一口凉气。

阳子问:“那么你的母亲呢?”

模特儿摇摇头:“她不是一个热情的人,正相反,她太冷了,她是个冷冰冰的人。这点上她与父亲多么不同。表面上看起来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实际上只有我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3

就这样交谈着。我在这餐饭的最后问了一句:“你准备一直做这个工作吗?”

“我准备像现在这样,被很多人画下去——从年轻的时候画到中年,再画到老年,如果到了老态龙钟的时候他们还愿意画我,我就感到非常幸福非常满足了。我的身体——我是说被画过的身体—— 一张一张排列起来,它们就真正变成了有生命的、会动的东西,你看过拍摄的电影胶片吗?它们每一个动作定格在胶片上都差不多,肉眼简直看不出它们相互之间有多大差异。可就是这一个一个格子延续下去,接连地转动,放在银幕上就有了大幅度的动作和变化。我生命的外形就在这一张张的素描里面,像电影胶片一样流动起来。我的工作,等于是把自己的‘动’展现给大睁眼睛的人。你不能从这长长的、像河流一样的图画里感觉到什么吗?它是我又不是我。我想我好像是被拍摄的电影胶片上的那个人,每一瞬间我都是一个静止,别人看到的也只会是这一个静止。它们连接起来就会‘动了’——那就有意思了——年轻时的样子、头发的变化……人啊,原来是这样一点点变化的——明白了吗?”

她的话开始吸引我。我在想,她为什么不设法去做一个电影演员之类的?要知道她是完全具有这个能力的。是的,关于生命变化的记录是有意义的。比如一个历史人物,比如我自己、我的亲人,我们只可以看到他的“变”,却难以看到他的“渐变”;有时就连简单的昨日记录都没有留下来……我常常想到外祖母的昨天——她年轻时是什么模样?我曾一遍一遍想象……她是怎么变成一个满脸皱纹、头发雪白的人?关于外祖母年轻时的样子,这个问题曾长期在我心头徘徊,我很想知道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漂亮还是不漂亮——我想她会是非常漂亮的。因为在我看来外祖父是个极为挑剔的人,外祖母当时只是他们那个大家庭里的一个使唤丫头,她竟然使他着迷。她既然具有那么大的魅力,怎么会不漂亮呢——而且后来,又是她把他从海外召唤回来。可惜谁都没有她年轻时的照片,更没有一张画……我曾问过母亲:

“外祖母年轻时漂亮吧?”

“不知道——人有时分不清自己的母亲丑还是漂亮……”

“妈妈就漂亮!”

“你在说假话。”

我当时受了极大冤枉,因为我绝对没有说假话,我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外祖母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就使我们无从判断。外祖母不是我的母亲,所以我才能更客观地判断她是丑陋还是漂亮,是这样吗?不过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定格”的外祖母或母亲。我们心中的外祖父和父亲也是这样,他们无论是在人们的记忆中、照片或讲述中,都仅仅是一个“定格”的人物。历史的记叙也没法让一个人物真正地活动起来——而这一点似乎只有照相术和连续不断的图片能够做到……

我得好好琢磨一下女模特儿的话了。

……

那次登山之后好多天我都与吕擎、阳子在一起。我们在讨论很多问题。梅子事后问:“你们又在打算什么?”我告诉她与吕擎那一次次的谈话、我们关于远行的想法、阳子的近况等等。梅子认真地听着,但没有再问下去。

我觉得我们那一次山区之行对她来说是太重要了。她常常沉默,常常翻看她在路上写下的各种各样的笔记。对于她而言,那片山地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世界。她不断在心里将我的昨天与那个环境连接在一起,结果就生出了阵阵惊讶。有一天深夜,一个安静的时刻,她突然说了一句:“请你原谅我……”

我吓了一跳:“原谅什么?”

她没有回答。

很显然,她在回忆和总结很多往事、关于我们的事情。有很长时间了,她不愿回到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那儿去;有一段时间,我的岳母、甚至是从不愿挪窝的岳父都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待一会儿,像是沾了一点儿这里的气息就走开了。

她的弟弟倒是我们盼望的客人,可惜那个小伙子如今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忙的人。他参加了排球队,又参加了足球集训,那充沛的精力和爽朗的性格永远让我羡慕。我觉得一个人无论具有多少智慧、多么强大的思维能力,一旦缺少了这种最质朴、最自然流畅、欢蹦跳跃的东西,那就没有多少意思了……我觉得自己、吕擎、阳子,甚至还有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元圆,正搅在一如既往的生活中,正被黏稠湿润的世俗之丝给牢牢地缠住。所以我们正在逐渐失去某种“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