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第2/5页)

于而龙却惦着村西头那块殷红色的墓碑,他想趁着他们——肯定是前护后拥的一大串,如同他老伴爱形容为“人墙”的一群,尚未到来之前,先去那座坟上坐一坐,看一看,他向那位瞅不见游艇踪影的干部说:“我先去溜达溜达——”

“不不……”他变得愈来愈恭谨了。“支队长,你无论如何——”

于而龙站起来,他真的要走出去了。

刚才挥舞过拳头的干部,现在几乎是央告地:“支队长,你等一等吧!”

突然,在轧轧的震耳音响声中,直升飞机像巨大的铁鸟,扑扇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低低地掠了过去,呼啸的疾风,把屋顶的瓦片都震动了。

那个年轻干部火速地冲了出去,不过,他很有心计,临走时,将大门的铁锁挂上,才朝学校的大操场跑的。整个三王庄都被惊动了,正如四十年前,他们起义的渔民,打响第一枪,开辟了一个新时代。那么,从直升飞机第一次降落在这个湖滨渔村起,也许该进入插上翅膀高飞的又一个时代。是的,包括这个已算不得石湖人的于而龙,也觉得石湖确实应该变一变了。

哦,被锁在高门楼里的于而龙,看不见人流,但听得见人声,像喧腾的春水,朝直升飞机降落的地方滚滚而去。

这种感觉,十年前,他也曾亲身体验过一次,门被反锁住了,出不去屋,但那是好心的门卫同志,把他推进里屋吧嗒一声扣上的。因为企图把实验场资料偷运出去的军列,又给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强逼着退回厂里,正通过侧门慢慢倒退着,车轮每压过一根枕木,就听到群众在欢呼,于而龙从来不曾这样处于劣势,哦!十年前刮起的那场飓风啊……

于而龙想:也许如同小狄批评他一样,在做一件愚蠢的傻事。难道不是这样吗?绝望的挣扎,无益的尝试,不甘心失败,偏偏要去冒一冒险。其实,于而龙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然而,谁让他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呢?

因为实在找不到办法,从“红角”冲杀出来的苹命小将,成了天之骄子,贴出了勒令销毁的布告,每一个字都有斗那么大。也就是说:三天以后,实验场十几年的心血,尽管是失败的,但也是难能可贵的全部资料,必须受到火的洗礼。于而龙怎么能甘心呢?那是作了许多投资,花费无数精力,才搞到手的那弥可珍贵的科学资料呀!

于是他找到阳明,因为工厂和他们那个部队,多少有些业务上的关连,而且他也一直关心这个雄心勃勃的试验。刚要张嘴求援,政委拉他坐下:“好了,详细情况我知道了,周浩来电话说过,现在,研究一个转移方案吧!”

“只有三天时间啦!”

“第一步,你得把那位权威搞出来,只能要最关键、最紧迫的资料,目标愈小愈好;第二步,还是你,得想法把资料装箱,运出工厂;第三步,才是我窝主出动,派车去拉回,存放在我们保密室里。”他最后说,“二龙,也有可能,不知哪个环节,出点毛病,全局败露,你我作为同谋犯,一块受审吧!——你害怕吗?”

“政委,你都见义勇为,我还有什么说的。”

“二龙,像《国际歌》唱的那样,作最后的斗争吧!历史上所有那些纵火者都不怎么光彩。秦始皇烧过书,项羽烧过阿房宫,侯景烧过建康,八国联军烧过圆明园,希特勒烧过国会大厦……二龙,只有这样尽到我们的责任吧!”

“谢谢你,政委!”

“不是我,有人在关心——”

“谁?”

“你就不用问了!”

他忍不住还是追问一句:“告诉我,政委,谁?”

“我们中华民族不能只顾今天,不管明天——”阳明显然在重复着建厂时中央的决定:“这是一个既有人领导毁灭,也有人力挽狂澜的时代啊!……我们是一个有八亿人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家,一个实验场不算多。”

于而龙站起来,告辞政委,满怀信心地回厂里去了。

高歌在这以前,由车间干事一下子被于而龙的精简政策,压回到磨床跟前干活,心里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怨气;费尽心思搞出来的几万字学习心得,得不到于而龙的赏识;想去单独找他谈谈,又被他的秘书挡了驾。这样,导致了他和那些“红角”革命家终于走到舞台正面来,头角峥嵘,一下子红得发紫。他们和市里一个什么响当当的“司令部”挂上了钩,在工厂里采取的第一个“革命行动”,就是把动力学权威给绑架走了。

于而龙那时也濒临垮台的边缘,不过高歌还不敢触动他,谁知道是不是由于先天精神上的怯懦,于是先拣廖思源这个软柿子捏,他们也是充分盘算过的,打他一个反动权威,无需分辩,即可定性。大总工程师,三百多元工资,搞试验花费无数金钱,一无成果,罪行完全够了;打他一个里通外国的特务,理由也满够用,一个女儿在太平洋彼岸,一些国际科研机构和他有联系,一部分外国人士还念念不忘他,他即使浑身长嘴也说不明搅不清的。至于他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个人历史上俯拾即是的问题,哪个都能做出一大篇文章。

“不革他的命,还革谁?”把廖思源揪走了。

于而龙决定冒险去把这个革命对象弄出来,那些年轻人已经不可理喻的发出一个又一个的通令,连进厂的铁路专用线上的信号灯,也强令改过来,红灯放行,绿灯停车,还指望听得进什么话呢?

汽车直冲那个“红角”,人们谁也不敢拦阻他,从那时还属于他的“上海”车上跳下来,便厉声喝问:“高歌呢?”

那个突然间红得发紫的明星,从屋里闻声走出,许是室外的光线充足,许是于而龙那一副威严凛冽的派头,把他震住了:“于书记,你——”

“你搞的什么名堂!乱弹琴!”他当着那些穿草鞋的革命家,训斥着高歌:“你要不马上交出廖总,我就派人把你扣押起来,你要知道我们是个什么性质的工厂——”

如果当时高歌有些斗争经验,满可以回答:“请吧,于而龙,我恭候!”那么这位快垮台的书记是半个人都派不出的,他的命令像过期支票一样,已经无法兑现了。

高歌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青筋暴突,热血冲上了苍白的面颊,他们两个很有点像抵架的公牛,谁也不能后退,只要谁的脚步动一动,就算输了。

于而龙知道高歌有些疑虑,不敢贸然同他决战,而更主要的,是那种劣根性,使他软了下来,交出了廖思源。——如同眼前的干部,一听王惠平书记的大名,先在精神战线上退却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