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怒吼罢,奴隶们哟!”

“以后的事情怎样呢?难道奴隶们的命运真是无法挽救的吗?”我这样问道。

她起初不回答,好象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似的。后来她把脸向着我,她的脸上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她加重语气地说:“我做了。我成功了。我实践了我的约言。”

“你成功了?”我惊喜地问。我不相信她的话,她的话来得太突然了,我完全料不到。而且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脸色是那样阴沉,这又引起了我的疑虑。

“是的,我成功了。我把高国的占领者完全消灭了,”她愤怒地说。“几年过去了,奴隶区域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状况。不,比从前繁荣得多,因为它已经是高国的占领区域了。巍峨的大厦里住着高国人。在大厦后面是几排窄小的楼房,在那里奴隶们依旧哀诉着他们的悲惨的命运。我回到那里去了。我终于唤起了他们。我又一次把他们组织起来,象杨从前所做的那样。他们都愿意为自由牺牲。他们决心起来跟占领者拚命。于是在一个黑夜里——”

她停了停,用手压住被风吹散开的头发,然后接着说下去:“是的,在一个黑夜里,奴隶们全起来了。我们突然向高国的占领者开始攻击,恰象他们从前攻击我们那样。他们没有一点防备,这一次他们的锋利的武器没有用了。他们抵挡不住我们的进攻。许多房屋起火了,这是我们自己烧起来的。我们焚烧了自己的房屋,断了自己的归路,表示决心要跟占领者拚命。我们胜利了。高国兵士完全溃散了。他们变成了胆小的懦夫,跪着向我们求饶。我们认识他们,他们就是几年前屠杀过我们兄弟姊妹的那班东西,没有一个不是的!我们不能够忘记,受害者的血还在我们的身上燃烧。我们不能够放过他们,让他们有时间去准备第二次的大屠杀。于是又经过一场战斗,我们就得到了最后的胜利。我们把占领者完全消灭了!”

她的脸忽然亮了一下,她又说:“这时候岛国里再没有奴隶了!所有做奴隶的都离开了红木的马路,回到了自己的区域,住在占领者的大楼里面。没有一个人肯去服侍酋长、贵族、高等人物了。没有一个人再愿意做奴隶了!”

“真的?”我又惊喜地问。“那班人又怎么办呢?他们不会来干涉吗?他们没有奴隶是不能够生存的。”

“他们来干涉,来攻击,都没有用!因为这时候奴隶们已经变成强者了。他们战胜了高国的占领者,他们又战胜了一切的攻击者。”

“那么那些高等国度呢?它们不会象高国那样派遣军队来吗?你们又怎样抵抗那许多军队呢?”我关心地问。

“然而我们终于胜利了。我们把一切的敌人都消灭了,因为我们变成了强者。我们用自己的血争到了我们的自由。从这时候起岛国里再没有酋长、贵族和高等人物,也没有什么奴隶。都是一样的自由的人!杨的事业完成了。他的理想实现了!”她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居然有这样的好事情!为什么我从来不曾听见说过呢?”我欢喜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了。

她不回答我,却又掉过头去看海。

“这样重大的消息,为什么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新的国家如今还存在着吗?”我欣慰地问道,我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许久不说话,忽然掉过头来,仰望着天叹了一口气,慢腾腾地回答道:“那个国家只是在我的理想里面。那只是一场梦。”

我不懂她的意思。她的态度是很严肃的。她决不会和我开玩笑。但是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开始在猜想。可是她又说话了:

“我方才说的一番话不过是我的理想。那真实的故事是没有结局的,因为现在我们并没有胜利。岛国的奴隶区域依旧被高国兵士占领着,奴隶们依旧在酋长、贵族、高等人物的三重剥削下面讨生活,依旧在高国兵士的枪刺下面哭泣、呻吟。”

“什么?这个消息是假的?这不过是你的理想吗?啊,你把我欺骗了!”我因为绝望而愤怒了,我忍不住这样地责备她。

“为什么欺骗你呢?”她冷静地说,但我看得出来这冷静只是表面的,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这样的事本来是做得到的,只要奴隶们下决心,一致团结起来反抗暴力,他们一定会得到最后的胜利。是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胜利。”

她停了一会,又换了一种语调继续说下去: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奴隶们似乎被大炮和机关枪吓得不敢抬头了,再不然,就是他们已经倦于斗争了。我没有方法唤起他们。我这许多时候并没有懈怠过我的工作,我并没有浪费过我的光阴。我确实尽力做了我所能够做的。我继续生活在他们中间,和他们接近,用尽力量去鼓动他们。我对他们谈起杨的故事,谈起大屠杀的故事,谈起高国兵士怎样占领奴隶区域的故事。我又对他们谈起杨的宗教,以及奴隶们怎样可以变成强者的故事。我对他们谈了许多、许多。可是我并没有得到回音。他们渐渐地不敢亲近我,不敢相信我了。我差不多被他们当作一个不祥的女人,好象我不会给他们带来幸福,只会带来灾祸似的。

我愈来愈孤独了。在奴隶群中间我是孤零零的一个自由的人。自由吗?呸!在我周围的众人都做奴隶的时候,我怎么会得到自由!我应该说我愈来愈感觉到不自由了。我差不多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谈话的人。我的周围的确只有一些奴隶,身心两方面同时屈服的奴隶。

从前的时代是不会再来的了。那些懂得自由的奴隶中的英雄差不多完全牺牲了,他们死在那次大屠杀中。剩下的一些人都是甘愿在高国军人和岛国贵族的双重统治下面低头的。为了个人的身家性命,为了卑贱惨苦的生存,他们居然会出卖一切。‘反抗’这个名词变成了不祥的咒语,再没有谁敢站起来做一个自由的人。

我在这种环境里工作了两年。结果我只得到十几个同情者。是的,十几个同情者。他们是很勇敢的,他们了解我,同时也懂得自由,愿意为自由牺牲。但是单单十几个人又能够做什么呢?

希望愈加淡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要走到海边去。我去看海,去看我的杨是否会实践他的约言。

每晚上在海边我都看见同样的景象:一片黑漆漆的海面,海不住地咆哮,颠簸,有时候也显得很可怕。可是决不能够使人相信它有一天会怒吼起来把整个奴隶区域淹没掉。

每晚上从海边回来,我就好象落在冰窖里一样。我常常连走路的勇气也没有了。我走过高国兵士的营房,总要听见欢乐的淫秽的歌声。在大街上时常有高国人鞭打奴隶的事。奴隶们整天地被凌辱,被践踏,受饥寒,吃鞭打,给人服役,比从前还悲惨,然而他们现在连诉苦的胆量也没有了。他们走在路上,缩着颈项,或者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或者露一个疲倦的不自然的笑脸。他们不象是人,只象一些影子。